后记：悬浮术——《到上海去》

今天吃肠粉

　　《到上海去》是我的第一本小说集，在这之前我断断续续写了快十年，但直到现在我都有一种不真实感：小说集的出版是对过去几年写作的阶段性总结，但作为作者，在修改过程中不断回看自己的作品，难免会感到羞愧，总觉得可以写得更好一点。小说创作既需要作者能够克服自大的心理，又要能承受作品难以抵达设想中的完成度的失落。

　　最终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本小说集，如果用我自己的感受去解释的话，写的是关于“悬浮”的生活技艺。“悬浮”并不意味着脱离实际，而是面对生活的暗流和旋涡，个体仍然能够保持头部以上浮出水面，等待风浪变小，即使水面以下，双腿已经用尽全力在划动。比起在激流中奋勇前进的人，我更想写大多数没有太多勇气和力量的人，写更加鲜活的关于个体的爱憎、狼狈、挣扎、欢欣、失落……如同天体悬浮在太空，人和这个世界之间也存在各种“引力”作用，一个人走过很多路，受过很多人和事的影响，才能成为当下的他自己。《百年好合》《去迪士尼》《珠穆朗玛》三篇写的都是中老年女性的生存状况，她们身上既有时代划给她们的生命轨迹，也有自己的爱欲挣扎。她们做的并不是传统意义上体面的工作，护工、保姆等体力劳动是她们维生的手段，但因为这些工作与“母职”相冲突，所以在《珠穆朗玛》和《去迪士尼》中，女性都面临着照顾子女和工作的选择困境，《百年好合》则书写了命运的无奈和微小的情感力量。剩下的五篇探讨的是年轻人的生活状态，《鸟居》《世纪大道的夜樱》中写到了沪漂女性的群租房生活，《洄游》和《紫河车》则写了年轻女性和她们原生家庭的故事，《休眠火山》中男性和女性视角并行，它更像是为我们这一代人所发的一声轻叹，到中年才后知后觉，人生已经失去了更多的可能性，但仍不甘心，仍对青春怀有眷念。在过去的每一个分岔口所做的选择，已经真切地牵引着我们前进的方向——生活在一点点拽紧约束我们的缰绳。

　　小说集在我三十三岁这年出版，这并不是一个很早的出版小说的年纪，往前推十几年，2013年我大学刚毕业，经历了考研和考编的失败，我却并没有很恐慌，因为总觉得还有很多可能，未来也不一定要写小说。那年夏天我在微博上看到上海作协举办的“90后创意小说大赛”的信息，于是试着投了一个小说的片段，写的是原始人的爱情故事。一个男性尼安德特人走在冰冷的山谷中，他回忆自己爱上一个女性智人的故事，女智人启发他什么是爱，为了追随她，他离开了自己的族群，开始了漫长的流浪，他既无法回到自己的族群，又没有确定的未来，这与我自己当时的状态是同构的。接到入选通知的时候，我抱着去旅游的心态去了趟上海，认识了一些写作的朋友，在此之前，我的身边没有人写作，我同其中的一些人至今仍保持并不频繁的联系，像太空之中的飞船，我们通过偶尔的信号发送来了解彼此的近况。回来后，依然面临着未来的生存问题。我自己有过很久的沪漂经历，漂着，意味着融不进去又逃不出来，只能悬浮。在那种状态之下，人似乎很难认真考虑“要不要写作”的问题，只在有时间的时候写一点，便已经算是努力了。对我而言，写作本身固然困难重重，但如何在谋生之余找到大块时间创作，则是更加困难的事。所以，2020年通过考研去华东师范大学读创意写作，对我而言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但要说下定决定开始全身心投入创作，也完全没有那个勇气，它更像是我给自己的一个间隔年，在这段时间内，可以稍微松口气，静下心来写点作品，当时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正是因为知道创作的艰难，所以不敢说读了创意写作，就一定要当作家，写作对我而言仍然是一个前途未明的进行时。

　　“悬浮”的生存状态其实并不罕见，如果一个人既无法往前进一步，又缺乏退路，也没有躺平到底的勇气，用尽全力却只能维持眼下的生活，他就会在这种“悬浮”之中会感受到疲惫。我不敢说写作拯救了我，但它的确在每一个看不到未来的日子中，让我始终能有一个出口。《到上海去》这个集子中我自己比较喜欢的一点在于，其中的人物虽然或多或少都处在悬浮状态，感到折磨和疲惫，但他们并没有完全丧失掉自我，其中大部分人始终对未来抱有期待。小说的基调虽然略显心酸，但并不是一悲到底，我希望最终读者能体会到的，是一种复合的情感状态，它不悲哀，而是能让人轻叹一口气的存在。

　　字数1526，转自水笑莹，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67174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