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看朱成碧，痴情无尽处

ThomasVan

　　前一阵终于把《天龙八部》看全了，十几年前看过其中的大部分。时过境迁，欣喜和感动依然没有改变，那些曾经让我痛哭不止的章节，仍然有着同样的魔力。

　　阿朱和萧峰的初见，是在无锡城外的杏子林中，但见阿朱低头对王语嫣道：“这儿丐帮他们要商量正经事情，咱们回无锡城再说。”转头向乔峰道：“乔帮主，我们三人走啦！”乔峰点头道：“三位自便。”然而全冠清却不容萧峰放走慕容家的人，所以那晚杏子林中的变故，阿朱得以一一知悉。镜湖之畔，阿朱临死提及此事时说：“那天晚上在杏子林里，我听人家说你的身世，我心里很难过，因为咱们俩都是一样的苦命孩子。”阿朱对萧峰最初的情意，由此种下一点根由。

　　阿朱和萧峰的大场面，无疑是在聚贤庄。萧峰拜庄，是为救阿朱，也是被敌人激起了傲气，最后险些殒命于此，阿朱也终于得救。聚贤庄一战，是在萧峰人生的最低谷，比之后来少室山上的大战更荡气回肠。

　　阿朱和萧峰，谁先动心的，毫无疑问是阿朱，否则也不会巴巴地去雁门关等他。那么，是谁先表白的呢？

　　是阿朱吗？当萧峰问她“阿朱，我在塞外，你来瞧我不瞧？”之时，是她脸上一红，低声道：“我不是说‘放牧’么？你驰马打猎，我便放牛放羊。”说到这里，将头低了下去。萧峰由此明白了阿朱的心意，她是无论如何也要追随自己的，心下大喜。

　　那么是阿朱先表白的？我总觉得不是，以萧峰的豪气，怎么会问“我在塞外，你来瞧我不瞧？”这样婆婆妈妈的问题。就算要问，也该是在分别的时候，然而此时却不是，这番问答，是在拜访了智光大师之后，继续寻找带头大哥的路上。

　　从薛神医家逃出来，阿朱在不确定萧峰行踪，甚至不明他生死的情况下，仅凭猜他会去雁门关外看石壁一念，直奔雁门关苦候数日，终于等到了他，之后两人一起四处查访，寻找带头大哥。这个“一起”，可是由萧峰先说出来的：“阿朱，咱们找丐帮的徐长老去。”阿朱听到他说“咱们”二字，不由得心花怒放，那便是答应携她同行了，嫣然一笑，心想：“便是到天涯海角，我也和你同行。”这时的萧峰，并不见得有多喜欢阿朱，但肯定对这个小鬼头是颇有好感的。后来阿紫说要与萧峰同行，萧峰以男女同行多有不便为由拒绝了，阿紫反驳说他与阿朱也是一男一女，萧峰辩解说他与阿朱已有婚姻之约。但事实上，在此之前，他们就已经同行了。

　　仍然回到那两句问答。萧峰总是自称是个粗鲁汉子，其实心细如发不自知罢了。这问题真是问得很高明，不论回答会或不会，都不足以证明阿朱不离不弃的决心，萧峰在聚贤庄大打出手，为救阿朱一命，非出本心，却救得了阿朱性命，阿朱知恩图报，陪他查访杀父杀母仇人，逻辑上也完全说得过去。然而大仇得报之后，阿朱会不会离开他呢？萧峰心里没底。

　　汉人称契丹人为辽狗，萧峰自幼在中土长大，难免会有这样的思维定势，一朝身份揭穿，情绪上自然大受打击，又背负着杀害养父母和恩师的不白之冤，为江湖豪杰唾弃，不免自轻自贱，自称为契丹贱种。直到后来到得辽国，看见辽主治军有方，契丹勇士虎虎生威，才开始有了民族自豪感。

　　阿朱一路上的温柔体贴，萧峰自然有感于心，可这究竟是恩情还是感情，三十一岁的粗鲁汉子萧峰没有把握。这句问话，与其说是问阿朱会不会去看他，不如说是在试探阿朱究竟愿不愿意和他生死与共。那时的出塞，可是被中原人士视为放逐一般的苦差的。如若直接问阿朱愿不愿意随他去塞外，万一这个温婉可人的小丫头拒绝了，这位盖世豪杰情何以堪？倒不是萧峰有意试探阿朱，此时的萧峰，已被视为武林败类、威严扫地，于是，话语间不自觉地最大量维持了自己的尊严。只此一句，等待阿朱的回答，萧峰的心里也会忐忑不安吧？因为，他已经爱上了阿朱，要不然怎么会在得到阿朱这样的回答后如此欣喜。萧峰是何等人物，即使虎落平阳，也不可能仅仅因为对方喜欢自己而由此喜欢对方。他是早已爱上阿朱了，虽然无法具体推断是哪一天哪一时萧峰有了这个念头，至少我们知道，自天台山而下的萧峰心里已然有了一个阿朱。真正的爱情，就是这样润物细无声的。

　　萧峰曾经对阿朱说：“若是我萧峰一人，大理段家这龙潭虎穴那也闯了，生死危难，浑不放在心上。但现下有了小阿朱，我要照料陪伴你一辈子，萧峰的性命，那就贵重得很啦。”以萧峰的豪迈和赤诚，这无疑是世间所能听到的最动人的情话。一直有种成见，觉得太会说情话的男人绝非好男人。萧峰对阿朱的情话，只此一句，朴实无华，却胜过千言万语，其中的豪气柔情，连旁人听了都为之动容。

　　萧峰和阿朱谈论慕容博，萧峰觉得慕容博对武功的见解深合己意，可惜慕容老先生已经去世，否则定要去他庄上拜访。且看下面一段文字：

　　阿朱嫣然一笑，道：“慕容老爷在世之日，向来不见外客，但你当然又作别论。”萧峰抬起头来一笑，知她‘又作别论’四字之中颇含深意，意思说：“你是我的知心爱侣，慕容先生自当另眼相看。”阿朱见到了他目光的神色，不禁低下头去，晕生双颊，芳心窃喜。

　　谁说萧峰是个粗鲁汉子，粗鲁汉子怎会觉察到其中真意，这个又作别论可以有很多解释，萧峰武功了得，连无崖子都知道他的名头，不见外人的慕容博对他青眼有加，又作别论，也完全合理。可他全然懂得了阿朱的心思，那么抬头，那么一笑，实在是对阿朱宠溺之至。

　　很喜欢萧峰和阿朱在一起的细节，举手投足都让人觉得欢喜。可惜好景不长，转眼就是镜湖石桥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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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朱待萧峰的情意，一直被读者看得很清楚，镜湖湖畔，这份情意更是达到了最高点。而萧峰对阿朱的感情，则在阿朱死后萧峰数次的言语和内心独白中展开，看到秦红棉为情所困，会想到阿朱，再过雁门关，会想到阿朱，与阿紫言语之间，会想到阿朱，甚至听到康敏提到放羊两个字，都会想起阿朱……

　　不忍心去一一细数和重温阿朱死后萧峰无数次想起她时心口一酸之后的内心活动，那些情节，看一次哭一次，难以自已。印象最深的是他与阿紫在雪中赶路。

　　阿紫道：“你怕不怕我给人家欺侮，给人家杀了？”萧峰道：“我受你姊姊重托，当然要照顾你。”阿紫道：“要是我姊姊没托过你呢？倘若我不是阿朱的妹子呢？”萧峰哼了一声，道：“那我又何必睬你？”阿紫道：“我姊姊就那么好？你心中就半点也瞧我不起？”萧峰道：“你姊姊比你好上千倍万倍，阿紫，你一辈子永远比不上她。”说到这里，眼眶微红，语音颇为酸楚。

　　阿紫嘟起小嘴，悻悻的道：“既然阿朱样样都比我好，那么你叫她来陪你吧，我可不陪你了。”说了转身便走。

　　萧峰也不理睬，自管迈步而行，心中却不由得伤感：“倘若阿朱陪我在这雪地中行走，倘若她突然发嗔，转身而去，我当然立刻便追赶前去，好好的陪个不是。不，我起初就不会惹她生气，什么事都会顺着她。唉，阿朱对我柔顺体贴，又怎会向我生气？”

　　每次看到这里，都觉得很心疼，如若是段誉有这番心理活动，大家肯定会感觉像是在地上踩到一块抹布，看也不多看一眼就过去了，但这不是段誉，是萧峰啊。

　　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只有一个阿朱。就此一句，包含了萧峰对阿朱所有的情意，浓得化不开，让人不忍卒读。

　　萧远山无疑低估了自己儿子对这个汉人美女的感情，否则不可能在自己设下的迷局中让萧峰铸下这样的大错。阿朱死在萧峰掌下，注定了萧峰日后与孤独悔恨为伴，再无快乐可言，连神经很大条的耶律洪基也看出这位结义兄弟心中常有郁郁不足之意。

　　因此不要那么讨厌阿紫。阿朱死后，萧峰万念俱灰，康敏的死又断了他找寻带头大哥的线索，大仇是报不了了，关内塞外，一切对萧峰来说都是索然无味。多亏阿朱留下遗言，让他照顾阿紫，偏偏这个问题少女又状况百出，才让他的人生重新有了一点意义，善待、相助阿紫一分，便是报得阿朱的情意一分。

　　雁门关外的自戕，对萧峰来说可能是最好的结局，于家于国，于情于义，就此作一个了断，以自己一命平息边塞烽火，福泽天下苍生。北乔峰、南慕容二人齐名，慕容复武功不及萧峰，论才略，慕容复虽然腹有诗书，却也大大不如看似粗线条的萧峰。萧峰不知道那许多的历史掌故，却在目睹了宋辽两军互打草谷之后自然而然生出了悲悯之心，体会到百姓的疾苦，意识到战争的残忍。这样的情怀，其实比他的好身手、重情义更让人心折。

　　查老曾说，在他写过的男性人物中，最喜欢的是萧峰、杨过、郭靖、令狐冲、胡一刀几人。在天龙八部中，我最爱的男女主人公自然是萧峰和阿朱。温文尔雅的段誉也自有人爱，不过我总觉得，这样的小正太，做做朋友还行，如果成为恋人，真是够呛。

　　虚竹的出场，颇为突兀，包不同问他的那些问题，完全把这个老实的小和尚给难倒了。他出生即出世，一直觉得自己天经地义是个和尚，对佛经、对师长，无不遵从，从未有过自己的思考和判断。包不同、阿紫、天山童姥、甚至李秋水，都是他入世的启蒙，他们让他开始懂得山门外的这个世界，却没有泯灭掉他的真诚和真心，真是个幸运的小和尚。

　　书中还有很多让人玩味的小细节，即便是配角也有很多出彩的人物。天山童姥、无崖子和李秋水的感情纠葛持续了几十年的时间，最后以女一女二发现男主角是个萝莉控，根本不爱她们两个中的任一个告终。李秋水若是早知如此，肯定不会故意害童姥练功时走火入魔，永远维持女童身形吧，这样两人就不会结下这么深的梁子，之后也就会少了很多恩怨。

　　天山童姥一段为写科幻闻名的倪匡所代写，据说查老对这一段不甚满意，可能这一段的出现影响了他原本小说的构建，不过机缘巧合，如今的小说因为这一段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而让读者觉得新奇，这是查老没有想到的吧。只是倪老信手写来，为了将童姥返老还童的时间定为齐整的三六九，导致了童姥九十岁的高龄，三角恋之无崖子和李秋水也只好跟进为八十几岁，于是就造成了秋水妹和王夫人母女晚婚晚育的事实。不过这些也怪不得倪老，查老自己下笔也有时间上的问题。萧峰三十一岁，慕容复二十多岁，萧峰婴孩之时，慕容博假传信息酿成血案后不久，带头大哥知道了真相来向他查问，他即假死，而据慕容复说他曾经亲探父亲气息，确已断气。时间无论如何是对不上的。对于这些小瑕疵，我只想说，瑕不掩瑜。

　　天龙众女子当中，很喜爱木婉清这个人物，虽然不及喜欢阿朱那么多，但一直觉得她的不食人间烟火不输于小龙女，那么纯净刚烈，连名字都如此清新动人。看到木婉清，脑海中浮现出很早时候在《珍妮姑娘》中看到的议员先生对珍妮的评价，他觉得珍妮很美，但稍觉遗憾的是她缺乏魅人的技巧。不喜欢段誉或许有太喜欢木婉清的缘故在其中，段誉其实是个不错的孩子，连虚竹座下的梅兰竹菊四婢都因觉得他贵为皇子却平易近人从不摆谱而喜欢他，很喜欢关于他的那两章的题目，“向来痴”，“从此醉”。所以我总觉得这样的人当个朋友做个哥们就很好。

　　喜欢小说中很多小小的设置，朱碧双姝，一个跟了北乔峰，一个随了南慕容，一直很喜欢看朱成碧这个词，源于很多年前听到的一句歌词：看朱成碧，痴情无时尽。

　　小说中一干恶人大都有自己的苦衷或是可爱，让人不觉其恶。鸠摩志亦正亦邪，最后恍然开悟，不知为何，对这个人物一直心生好感。整部小说中，最反感的不是刚愎自用的慕容复，不是残忍狡狯的慕容博，也不是腻腻歪歪的王语嫣，而是那个自负风流的大理段二。

　　段正淳一生风流成性，最后累得众旧爱被杀，自己自杀，原配也跟着去了，可谓害人害己，不仅如此，还殃及子女，宝贝儿子段誉最后发现自己是个私生子，女儿们的命运也大多不好。据不完全统计，段正淳有五个私生女，阿朱和阿紫年纪轻轻就双双毙命，虽说都是与萧峰直接相关，但究其原因，段正淳难逃其咎。木婉清和钟灵苦恋段誉而不可得，以段誉对王语嫣（本名王玉燕，参见天龙八部初版）的痴心，在得知自己与她们并非亲兄妹之后应该也不会回应她们的痴情吧。唯有王语嫣捡了一个大便宜，这都是托了她姨姥姥的福，也得益于秋水妹一家三代母系遗传基因甚强，父系遗传在容貌上没有得到任何体现。段誉对王语嫣的爱情，说到底是痴迷于洞中仙子的美貌无双、宝相庄严，也算是迷于美色；结义三兄弟中的虚竹，其情爱经历因其不可复制性而成为传奇；唯有萧峰和阿朱，成为读者心中永远的酸楚和伤痛。


　　总字数：4208
　　作者：棘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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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红尘

这是对萧峰和阿朱的总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