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默中爆发或灭亡——《湖水永远不会甜》

今天吃肠粉

　　这个故事从一开头就深深抓住了我——出身底层、读完初中17岁就怀孕生子、两任丈夫一个蹲监狱一个高坠瘫痪的母亲走进罗马半地下室的小房子操持她那由一儿一女一个残疾的丈夫以及一对还在吃奶的双胞胎组成的家庭。

　　她是唯一的经济来源。

　　我眼前立刻浮现了《还有明天》里的黑白画面。这个故事的年代比电影推迟了将近30年，战争的阴云已散，但对这样的一个女人来说，一生都是兵荒马乱、夹缝里求生存。

　　在性格与处世之道上，这个故事里的母亲是《还有明天》的反面——她是铁骨铮铮、是一道龙卷风要荡平所有阻碍、是以绝对暴力管理着靠她辛苦供养的家人、是一块没有任何缝隙和道德瑕疵的钢板。

　　罗马的社会福利机构无视她的低收入保障住房申请？她就冲进官员的办公室穷尽一切手段，从哀求到撒泼打滚。

　　市政府动工建设的社区游泳池因承建公司贪污而烂尾、变成了堆满垃圾、避孕套和带血针头的垃圾场？她就亲手拾起每一个针头、好让她的儿女有地方玩耍。

　　中产邻居们歧视住安置房的贫穷孩子？她就脱掉自己的衣服、让儿子女儿脱掉裤子拉高裙子，每天在邻居门口抗议、直到邻居读懂她的不好惹而偃旗息鼓。

　　她的不好惹有强大的底气，这底气来自严苛的道德原则——她的孩子不能拿不属于自己的一针一线，就连路上的一花一叶也被视为禁区。她的孩子必须用道德上的高人一等来证明自己并不因贫穷而低人一等；她的儿女必须继承她的投票选择、必须成绩优异、必须遵循她从苦难里摸爬滚打出来的铁骨铮铮的处世之道。

　　如果他们有自己的想法？那就别吃她挣钱买的面包、别住她撒泼打滚来的房子，滚出去自己养活自己、哪怕还没成年。

　　在她撑起的这个家里，没有讨价还价。也没有电视、网络、手机。所有的家具都是别人淘汰的。世界怎样变化跟她治下的家庭无关——别人已经进入了facebook和whatsupp的年代，她的家庭只活在收音机和固定电话的年代，一切”非必需品“都不需要。

　　她是让人钦佩的女强人、是为家庭奉献了一切的顶梁柱。

　　但成为她的女儿，也注定艰难和痛苦。

　　她的女儿、这个故事中的”我“说：

　　“我们”，这个词如同一个禁锢我的监狱，没人问过我是否愿意住在里面。

　　”我“是”我们“的一部分，没得选——出生在哪里、从谁的子宫中爬出来、迎接的就是怎样的生活。

　　从出身底层、读完初中17岁就怀孕生子、两任丈夫一个蹲监狱一个高坠瘫痪的母亲子宫里爬出来，意味着接受一种没有选择的现实。

　　这个现实的一部分是匮乏：

　　我穿的毛线袜总是松松垮垮，运动裤膝盖的位置也破旧得不成样子。我总是又冷又困，渴望得到赞赏，希望每一个人都不忽略我的存在。我想在人们面前高声地告诉他们：看，是我，我在这儿。

　　……在公交车上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一上车，我就感受到一种侵略性的氛围：女孩们的香水味很重，那是办公室白领身上的味道；男孩们会在冬天穿鹅绒羽绒服，羊毛帽子上带着显眼的商标。他们看上去如此相似，你压根儿分不出谁是谁。我们这些学生有的来自奥尔吉亚塔，有的来自勒鲁格。这两个居民区位于罗马北部，里面只有三层小别墅，前后有花园，还有带跳板的游泳池、波斯地毯和单独的衣帽间。来自这两个区域的孩子一眼就能认出彼此。他们不怎么和我们一起乘坐公交车，因为他们很快就到了骑轻便摩托车的年纪，然后是微型车。后者的尺寸虽然比普通汽车小，但是发动机和拖拉机一样聒噪，而且十八岁以下的人也可以驾驶。

　　我还没有自行车，他们却已经握住了方向盘。我们早早就站在两个平行宇宙的边缘相望，中间横亘着整条银河。

　　这个现实的另一部分是忍耐着接受母亲的一切决定、没有讨论空间——同学朋友用智能手机相互联系而你只有收音机和固定电话带来的社交孤立、从来不过圣诞节也没有任何仪式的”非必要不花钱“的生活、永远不知道同学聊的电视剧是什么而只能靠伪装和讨好努力去保持的不断被人鄙夷的友情、在二手字典上的字看不清也没有辅导材料的情况下靠把自己逼到绝境的用功来获得母亲认为配得上她的付出和支付的学费的好成绩……

　　这种忍耐有很大的副作用——就好像从峭壁上长出的小树必然扭曲与瘦削。”我“演化成了内心充满愤怒、习惯了孤立无援、靠伪装混迹于与自己毫无联结的人群中的年轻女孩——她看似平凡但眼底有黑暗、看似平和但会在瞬间爆发，最重要的，她像母亲一样绝不惮于冷静到接近反社会的暴怒与复仇。

　　老师拿出一张纸，上面是我的作文。她说虽然我得了十分，但她有些担忧，因为我在作文里写到一处喷泉，里面有几条鱼。喷泉位于一栋大楼的天井里，我的手搅啊搅，嘴里却一言不发。人们从大楼的窗户里探出头来，对我大声喊：不要脸的东西。而我用稚嫩的手指挨个捏起水中的鱼，从它们光滑的身体里挤出眼睛，拽掉尾巴，刮去鳞片。老师对母亲说，我的作文写得很认真，我会运用别的学生都不知道的词语，但是我的作文里有一些东西，一些正困扰我的东西。

　　回到家后，母亲立刻问我：你有什么困扰吗?有的话一定要告诉我。

　　不，没有。

　　我拿起作文，辩解道。在那篇文章里，我狠狠嘲讽着幼年的自己、毫不设防的童年，还有那些所谓有益的游戏。那时我不知如何反击，只能等安东尼娅来保护我；那时我会跑向她或是马里亚诺，倾诉我这个只能靠干面包填饱肚子的孩子所遭受的恶意。

　　也许我该大声喊——是你，让我感到困扰的当然是你，接着是整个世界，然后是那些我不曾拥有的一切：首先是电视，然后是意大利第一频道里的电影，挑染金色的头发，印着足球运动员的小卡片，Game Boy掌上游戏机、PlayStation 游戏机和《古墓丽影》；是所有你禁止我阅读的书和亮晶晶的乐丽凯莉鞋；是每个下午可以吃上珍宝珠棒棒糖，不必听你念叨我的牙会坏掉；是可以吸上几口烟，不用担心会倒在公园的长椅上。是游泳课、排球课、戏剧课，是一直响个不停的手机，是庆祝生日时会去的麦当劳，是与鞋子配套的盖尔斯的包，是多得数不清的耐克和阿迪达斯运动鞋，是Sundek泳衣和印着小熊维尼的短袖衫，是酒吧音乐节①选辑，是布兰妮·斯皮尔斯②的专辑，是下午的未成年舞厅，是微型车，是脚踏板下闪着灯光的轻便摩托车，是课堂上嚼的比巴卜泡泡糖，是在掌中消散的烟雾和哥哥炯炯有神的眼睛。一切的一切都困扰着我，就像那些鱼儿一样，尽管人们都在指责我，它们却依然保持沉默。

　　这种真实大概是这个故事牢牢抓住我的最大理由——它的本质依然是个青春故事、女性成长小说，但它写出了一种暗涌的真实。从峭壁上长出的被迫扭曲的小树无可选择、无可逃避的真实。

　　所有不理解这种真实的父母都有同样的哭诉：”我为了我的孩子掏心掏肺、吃辛吃苦，ta怎么能这么辜负我的付出，怎么就好好地就xxx了呢？！“

　　这里的xxx，指的是良善的孩子毁灭自己，决绝的孩子毁灭他人，有时包括父母。

　　我喜欢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理由是它为我切开了意大利的一种真实。

　　作为读者我可能更熟悉美国、英国、法国、甚至是瑞典的reality，因为来自这些地方的故事更多也更熟悉。而意大利，似乎除了”天才女友“系列和《还有明天》之外，依然是一团模糊。”天才女友“和《还有明天》作为经典叙事讲述了两个年代，早于我的reality的年代。而《湖水永远不会甜》终于向我呈现了同世代的reality。通过这个故事，我得以了解罗马——世界遗产与恢弘历史之外的日常生活与和我同时代的罗马人，我也得以了解罗马以外的小镇、他们的面目与观点。

　　比如他们的泛罗马生活的独特之处：

　　梵蒂冈广播电台确实忠实地陪伴着小镇居民，不是因为人们尤其坚定或虔诚，而是广播电台的中继器就在距离小镇几公里的地方。受无线电波的影响，我们在拿起对讲机、固定电话，甚至打开冰箱的刹那，就能感知它的存在。冰箱里，人造光照亮食物，我们被神的意志淹没，在香肠和莴苣中默观天国。

　　他们的传统、排外与种族主义：

　　镇上的人们会根据你的融入程度进行区别对待。

　　除了职工医疗互助会的医生之外，最受人爱戴和尊重的是农民家庭的人。有那么三四个家族世代生活在这里，坐拥土地、农庄、马场，还有肉、油和蔬菜零售商店。其次是那些在某个时刻，从周边小镇里选择了安圭拉腊的人。或许他们只在这里繁衍了两代，也并不在意这里古老的传说。他们未曾命名任何一个地方，却牢牢记住了每一个地名和这些名字的由来。这些人通常是建造商，为小镇的发展投入资金，使这里从村庄变成城镇，而他们也成了超市和加油站的老板。

　　再往后是那些从罗马来的人，老板通常是些受够了城市的嘈杂纷乱的小资产阶级，企业或公共机构的雇员。他们壮大了往返两地通勤的队伍，还会把孩子送去罗马的学校读书，把这里当作永久的度假胜地。这些人没有当地的朋友，很少去湖边散步，但他们会在花园里建起泳池，在门廊或者凉棚下举行烧烤派对。

　　紧接着是我们这些因为开销过高而匆匆逃离罗马的人。我们的房子远离湖岸，三个房间、一间厨房、一间收拾整齐的小客厅，条件好的家庭可能还会有一辆汽车。我们通常会在镇上的商店、面包店、超市或是别人家里找一份工作，也有一些人会开理发店或文具店。

　　然后是那些有钱的外国人：德国人、荷兰人、英国人。他们买下位于地势最高处、最古老的房子，改造翻新之后开一家食宿旅馆，或一整年都住在那里。他们当中有的已经退休，有的开起小手工作坊，有的则是生物学家和研究员，在国家新技术能源和可持续发展署位于卡萨西亚的研究中心工作。这些外国人能看见小镇最好的一面：教堂里的壁画、湖边的黎明、从岩石上一跃而下的时刻，还有小巷里的积雪。他们是镇上最不受欢迎的一部分，是人侵者。小镇人嘲笑他们的文化活动：音乐学校、戏剧演出、广场上的读书会。

　　排在最后、最不受人待见的，是那些来找一些简单的活计，或是占着人行道卖东西的外国人。小镇人总会向他们投去怀疑的目光，口无遮拦地表达意见。这些来自波兰、罗马尼亚或阿尔巴尼亚的外国家庭已经在市中心或是镇上生活了许多年，他们像我们一样，整日辛勤劳作，却只能在这里租到几个房间。这些人是泥瓦工、园丁、家政工、服务员或厨师，当地人肆意讨论关于他们的故事，传播关于他们的谣言。

　　他们为女性提供的体验与生活：

　　走在上坡的路上，我心想这就是新娘们走过的路。所有出嫁的女孩都希望在小镇山顶那座古老的教堂举行仪式，但为此她们必须穿着细高跟鞋，走过这一条条狭窄的街巷。新娘摔了跤、崴了脚，年迈的亲戚在山顶的烈日下，还没等到仪式结束便感到不适，这样的故事层出不穷。

　　以及作为一个被贫穷与匮乏选中的”外来者“、一个被母亲并无恶意也别无选择的刚强的生存之道而塑造出的平凡世界的”他者“和”空心人“意味着什么：

　　这就是我来到小镇之后最先学会的一个道理：对于湖边的野鸭，你可以毫无顾虑地接近，而天鹅不行。天鹅会狠狠啄向河狸的背，张开翅膀在水中追赶它们；天鹅不会区别对待小女孩或是成年女性，如果它们觉得你不顺眼，就会毫不犹豫地攻击你。我曾经就是一只天鹅，被带到这里，不得不适应这里的生活，然后反抗、挣扎，抗拒那些带着干面包片，带着充满爱意的怜悯向我靠近的人。

　　要么在沉默中爆发，要么在沉默中灭亡。

　　因为湖水永远不会甜。

　　字数3903，转自 闻夕felicity，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6628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