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症漫记》：白色世界黑色隐忧

牛妞

　　1987年翻译家范维信即将赴葡萄牙里斯本大学文学院进修。启程之前恰逢巴西作家若热•亚马多访华。他在香格里拉饭店设宴，邀请作家、翻译畅谈。席间，亚马多问范维信对于葡萄牙作家有多少了解，范坦诚地说“两眼一抹黑”。次日老作家便把一封“介绍信”交给他，信里所标出的十几位葡萄牙作家中，若泽•萨拉马戈就赫然在列。后来十几年中《修道院纪事》和《失明症漫记》相继出版，范维信的译本扎实可靠，仍是读者不二之选。《失明症漫记》是萨拉马戈的得力制作，也是他创作中主题最为沉重、内容最为残酷的作品，有不少读者将其与奥威尔的《1984》、卡夫卡的《审判》及加缪的《鼠疫》相提并论。

　　《修道院纪事》中的女主人公布里蒙达── 一个被宗教裁判所处决的女巫的女儿，她所具有的超常视力象征着对现实本质的洞察力，她一睁眼就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像地底下的鱼骨，体内的脏器和肿瘤，所以她清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闭着眼睛吃饭。她还能看到人的意志，但是她看不清人的思想，那些旨在毁坏灵魂所有歹毒、阴险、残忍的想法。在《失明症漫记》中医生的妻子在“盲流感”中是唯一未被殃及幸存者，她因此看到了人性的迷失和理性的失明，成为一切混乱和丑恶的见证者。

　　小说《失明症漫记》发生在一座不具名的城市，一个男人在信号灯前双目突然失明，其后是居心不良的偷车贼、眼科医生、戴墨镜的姑娘、戴眼罩的老汉等人，他们彷佛置身于白色牛奶的海洋。当局考虑到社会影响将这些人收容到一所废弃的精神病院，起初人们在规则下相安无事，电台广播传出的音乐给人带来慰藉，当时仍可以幻想：无论喜极而泣还是怆然泪下，乐与悲并非井水不犯河水，它们并行不悖。随着白色眼疾的蔓延，社会秩序持续混乱，城市中枢陷入瘫痪。 那15条禁令难以保证隔离区的正常运转，结果是将患者都集中起来，任其自生自灭。窃车贼由于调戏戴墨镜的姑娘而被后者刺伤，伤口感染而又无药可救，他想爬出大门寻求自救，迎来的却是警卫射来的一排子弹。第三病区的一位持枪的盲人歹徒，通过暴力管制了食物。起初要人们用钱或贵重物品去换，后来干脆强迫女子去“服淫役”。现实坠入了一个卡夫卡式的噩梦 ,成为一则富有启示性的当代寓言。人们开始忍受周围环境的龌龊，为了生存道德也被隔离，当医生的妻子看到儒雅的丈夫与戴墨镜的姑娘笨拙地性交时，茫然而无可奈何。她的丈夫由最初的据理力争后来变得忍气吞声。

　　萨拉马戈的行文漫不经心又游刃有余，语速有条不紊，但每一段话扣人心弦，每个句子能同时达到嘲讽、庄严和悲悯，貌似冷静理性的表述，却达到强烈抒情的效果。像“医生的妻子因为没给手表上弦而躲在被子里哭泣”，很贴切地表现出时间在隔离区的意义——精神病院里已与外界完全隔膜，而时间是唯一不会因为隔离而改变的东西。没有确切的时间，无异割断了她与正常世界的心理联系。她是所有失明者的倚靠，然而时间是她唯一的倚靠。

　　在隔离区所有人仿佛置身于蛮荒时代，患有“白色眼疾”的人，丧失了理智，盲目的生存竞争令其内心“失明”，人类及其文明的主要特征在这里丧失殆尽 ,行为和法则遭到践踏，人性之恶得以彰显。萨拉马戈小说虽纯属虚构 ,却又以假还真 ,所展现的乃是世界的一个缩影。在这本小说里，作家将人性的善与恶，人的生存状态及人类面临危机挑战时如何生存，文明的底线和临界点等人性问题展现得淋漓尽致。

　　《失明症漫记》在1995年问世，在读者中引起了极大反响，1998年作家萨拉马戈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位葡萄牙语世界首位获奖者，与英美的中产阶级作家相比见绝对是个异类。他出身于阿济尼亚加一个无地赤贫农民家中，高中辍学后做了蓝领技工，后来才进入媒体做技术设计，进而成为文学杂志编辑。他全凭自学习得文采，盲打误撞闯入文坛，阴差阳错地赢得盛名。 萨拉马戈形容自己是“悲观主义者”和“无神论者”，其作品风格魔幻，充满对社会底层的关切，他始终站在左派立场，对世界及西方社会的问题大肆批判。

　　他反对过军政府，反对独裁，反对教会，反对美国对古巴的封锁，反对布什和布莱尔发动的伊拉克战争，反对以色列对巴勒斯坦的占领，反对任何政府对任何文学作品的任何审查，反对伪善的和吃人的资本主义，反对全球化，斥之为新极权主义和跨国公司控制下当代民主的失败，因此后半生争议不断。

　　1991年他的作品《耶稣福音书》出版后，在宗教界受到极大争议，梵蒂冈教廷认为此书对天主教的冒犯，而葡萄牙国内天主教势力强大，所以作品被葡萄牙当局取消了角逐欧洲文学奖的资格。作家一怒之下出走， “自我流放”到西班牙小岛兰萨罗特岛，直到2010年6月18日因长期患病多器官衰竭而去世。次日葡萄牙政府出动一架军用运输机前往岛上，在萨拉马戈的妻子、生前好友及葡萄牙文化部长的陪同下，将作家遗体被运回了里斯本。他的灵柩暂时被安放在里斯本市政厅，人们纷纷前来吊唁。当时中右翼的葡萄牙总统卡瓦科•席尔瓦选择留在仅有90分钟航程的亚速尔群岛度假，没有出席他的葬礼，而古巴领导人卡斯特罗兄弟送来了致敬的红花。

　　一九六零年代萨拉马戈的一首诗《写给紧闭的嘴》有如下诗句：“被拖走的不仅是污淖和泥泞，/漂浮着的不仅是动物，还有死亡和恐惧。/ 肿胀的果实在树枝上交错/漆黑的深井里手指在攀升。/我只会说，/象紧缩的皱纹那样喑哑的说，/那些在我缄默之时亦无声无息的人，/须得讲出一切方可死去。”这位有良心的“批判者” ，自始至终践行自己的原则，他在最后一篇博客，还是要对社会发出警示，那种口吻辛辣而不乏柔情，略带嘲讽，却充满忧虑——“我觉得我们当前的社会太缺哲学了。作为空间、境况和反思之道的哲学，可以没有确定的目标，不必像科学那样每前进一步都是为了满足目标。我们缺的是反省、思考，我们缺乏思想的劳作，对我来说，如果没有理念，我们就什么都不是。”——这是他2008年10月11日接受葡萄牙《Expresso》杂志访谈的话。

字数：2072
原作者：任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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