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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棹在长篇新作《潮汐图》中打造了一座属水的迷宫,主人公却是在叶上产卵、属树的湾地巨蛙,判词来自一柄薄薄钢刃。作者从一开始就提醒读者注意,蛙是虚拟之物,“听古勿驳古”。19世纪的风和水自广州湾流向马来亚,自枕木而生的水上人家流向钢筋水泥的帝国之心。巨蛙眼里斑驳交杂的蜃景之城,却并非全然空无凭依。真实与虚拟的分野和潮汐流向一样难以捉摸,于历史缝隙中破空而出的巨蛙铆接了二者,经由它半真半假、亦真亦幻的叙述,一幅悬垂在正史背面的织锦徐徐展开。
蛙生逆旅自广州开始,终结于半个世界之外。中流沙船的连环浮城见证了蛙的懵懂时代,却也险些成了它的葬身之地。所幸契家姐手起刀落斩落其尾,以命相搏才护得其周全。这是大幸运,却也预示了蛙一生的不幸——从生到死都难以摆脱人类狂热的凝视与命名。这凝视在水上仔女这里意味着风调雨顺的允诺,在冒险家H那儿是对新知与志业的追索,在帝国动物园则变成了居高临下的俯视与赏玩。人能以枪炮杀人,却也能以目杀人,尽管有时被包装为温柔的爱抚。此后多年,蛙的断尾成了祠堂船桅顶不落的旗帜,一件祈求出入平安渔获丰收的神秘法器,却也是蛙唯一一次可以全身而退的献祭。
巨蛙为H捕获后开始了漫长的囚禁生涯,也由此深深嵌入了风云变幻的历史深处,最终竟与其浑然一体。在澳门好景花园,蛙是帝国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奇珍异兽中罕见的通灵者,深得女主人明娜宠爱,能在宴席上令一众男宾双眼嫉妒得喷火。但也是在好景花园,巨蛙被强行纳入理性主义的版图,这一版图不容许任何逾越常识之物存在。千百样物件被源源不断地送入花园,或生或死都逃不过被分门别类的结局。
在觥筹交错的宴会与此起彼落的讨论后,巨蛙被郑重其事地命名,而这仅是向文明世界臣服的第一步。它不得不生吞怀表以掌握时间概念,包裹纱丽练习直立行走,在生日宴上扮成兔子趴在复活节巨卵之间。
蛙观看一切也吞咽一切,被精心豢养也被肆意凌辱。它具备与人无异的心智却未曾生出报复之心,并非懦弱或隐忍,只是因为“再也吞不下去”的困惑席卷了一切,它不知道自己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能盯着环绕自己的卵。在这个荒诞得近乎残忍的时刻,它重新变成了一位母亲——在它被H的产钳判定性别之后。
与真实存在之物不同,巨蛙拥有超乎寻常的头脑与寿命,这也是其被作者选中的重要原因。和人身行动处处受限的人相比,蛙遍历了那个时代的繁盛,也不得不目睹全部血污与烟土。在告别澳门后,蛙成了三桅帆船“世界号”上尊贵的客人,一路送到帝国动物园,变作大唐帝国远道而来的“太极”,饲养员迭亚高则粘上假辫子,被安上东方主义色彩浓得不能再浓的新名字“满大人”。在这座新监狱,它见证了迭亚高被冻馁而死,羊驼被抛弃,丹顶鹤因水土不服狂啄尾羽,而它又一次作为幸存者出逃。
在19世纪的航海贸易图上,令人眼花缭乱的港口商埠星罗棋布,胆大妄为的冒险家将所有黑水深处的未知之海变成已知的被征服之地,一千桶美酒在常识尽头的群岛被开启,一万名水手沉醉于朝不保夕的温香软玉,用血与火换回“镶金嵌银的地狱图”。历史的书写者尽情称颂异域的奇珍,那是人类勇气与帝国武力之结晶的馈赠,但他们没有看到死物——成堆的鹿角、象牙、虎皮是死,给帝国带去光明的鲸油是死,在狭小憋闷的舱室内等待未知命运的俘虏,从被家乡掳走的那一刻也已是死。
死物无法为死物发声,作为活人的书写者同样不能,尽管不能低估某些个体怀有的悲悯之心。唯有这只游走于生死两界之门的蛙可以在被观看的同时提供完美的观察视点,虽然时时受侵扰却能远离被杀害的命运。如前所述,巨蛙本是“属树”的林地居民,却不由自主地归顺属水的命运。澳门教堂的年轻执事在做检查时险些参透了它的秘密,那是它身上青橄榄混合墨香的独特气息。
作者在此再次暗示了巨蛙的虚拟性与它被赋予的使命,而它的最后一程留在了湾镇,成为一名业余博物学家的所有物,并在“死”后被封存于切割精美的冰,即将被送往帝国自然博物馆的无尾目部门。收件人没有收到蛙尸,冰也无影无踪,空余一纸信笺。蛙在从虚拟中显影的最后一刻轻巧逃逸,于现实主义的精密结构落成前完成了恶作剧的解构,回应了文本的不确定性。
以任何风格论给这个故事下定义都容易流于武断,可以说它是魔幻的,但作者却倾注了大量建筑在博物学知识上的严谨考据与自然主义式的深描,人与兽,光和色,密密仄仄地拥挤在一起,几乎要从文本中挣脱而出,将那个巨变的年代涂抹得水色淋漓又丝丝入扣。如果将巨蛙之眼视为一台摄像机,那么我们几乎难以找到比它更完美的镜头。尘封于历史深处的亡魂重被唤起,召回者用文字布下魔法,而它们的血肉与声色却无一变形。处处都是虚拟,处处尽是事实。
在虚实之思以外,作者的野心又不仅是用亚热带式密不透风的文字呈现历史横截面,尽管它确乎精准地还原了19世纪风起云涌的航海贸易与殖民生意、1835年澳门圣保禄教堂(大三巴牌坊)的那场著名大火。“世界号”起锚时刻,码头上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逆风疾行的“涅墨西斯号”,无法想象一块巨铁如何轻松地刺破风障——在它留下的蓝色航迹背后,长久统御世界的风帆时代正无可挽回地被蒸汽时代取代。
一个并不起眼的章节讲述了法兰克王国押象人以撒与亚洲象阿布-阿巴斯的漫长苦行,一人一象穿越“花海、焚风和永恒白冠的凝视”,最终抵达王国之心亚琛。在那里,阿布-阿巴斯成为和巨蛙一样的装饰品,被挂毯和纹章装点,最终命运却远比后者不幸。巨蛙散逸于冰,用逃跑的方式完成了抵抗。巨象死于利珀河畔的战场,周身插满羽箭与长矛。
如果说巨蛙提供的是19世纪风云变幻的寰宇图,巨象则将可考察的年代刻度消融于永恒的世界本质中。故事与寿命有长短,但人类对开疆拓土的渴求、对勇气与鲜血的称颂、对动物的利用与驱使却从未改变。也正是在利珀河口,日耳曼尼亚行省总督瓦卢斯曾带领庞大的罗马军团拔营而去,向着他命定的归宿——条顿堡森林一去不返。漫长的年月与战祸将人与动物统统化为齑粉,水流运载过无穷无尽的野心与金银财宝,也驮走了太多肿胀变形的无名尸体。无论是欧陆之心的河水,还是南洋喜怒无常的潮汐。
虽是线性叙事却时而宕开一笔,虚拟漫游的细节之丰富不输航海题材纪录片,以至于读者很难不惊异于《潮汐图》的纷繁驳杂。值得注意的是,文本与巨蛙一样滋长、形变,在岭南水上人家,用的是融合了古粤谚、民谣的鲜活方言,在澳门跟随女主人明娜遍览好景花园时,巨蛙习得雅正的官话,而随着“世界号”扬帆远行,远离故土的它在和番人的长期厮混中操持的是更为现代的西式语言。三种风格的语言带来的是截然不同的阅读体验,加上第一与第三人称的自由切换,令文本之外的观察者得以分享巨蛙之眼,与之共同漂流,感受虚实相生的困境。
小说提供的人物群像耸立于雨点般密集的时代风物之中,形成一座座悲剧性的山峰,为巨蛙所陪伴、攀附。契家姐是广州水上人家在蒙昧年代挣扎求生的悲歌之一曲,却也是巨蛙一生中罕见的纯真和温存。冒险家H是它的捕获者与引路人,直到死前仍在悲叹巨蛙的孤独和待遇之差。他心心念念的是巨蛙的不朽,是它“即使砖石倾覆星移斗转天地变色”仍能在博物馆中被人类膜拜。他当然爱巨蛙,但这炽烈的凝视更印证了两者间的天堑,这是一个拥有高等智慧的人类对异兽的收集癖与驯服欲,满满当当的博物学词条与井井有条的自然博物馆,最终荣耀的并非异兽本身,而是人类。从这一点上讲,H与好景花园里的明娜与宾客们又并无本质区别。
牵引着巨蛙数次夜游澳门的冯喜则是另一重意义上的冒险家,一个无意加害生命的出海病患。航过极寒之地的塞巴斯蒂安是他绘画技艺上的一生之敌,也是穿越冰风暴的寒气与驯鹿的热血依然闪耀不灭的北星。用蓝绿颜料在画布上涂抹未至之海已无法满足他的渴望,唯有以个人生命为赌注才能治愈这样的出海病。在二者的告别之夜,巨蛙窥见了自己的大忧郁在星河间奔跑——虚拟文本在此悄悄泄漏了现实之一角,那不仅是作者林棹本人对航海的情结,也是写给那个奔腾年代的挽歌。
《潮汐图》状物也写人,讲历史也谈永恒。它是华丽宏大令人生畏的,却不乏博物学的精细与动物与动物间微小的共情,它于华语文学的边缘探求地域(岭南)与语言(粤语)实验的可能,但文本的冒险嬉戏不能冲淡其严肃的内核。文本设下的重障既是还原鲜活历史的需要,也构成了横亘在现实与虚拟之间的迷雾,召唤读者进入和破解。
林棹本人表示,这部作品希望将读者代入“他者”,完成微小的“我——ta”换位。蛙在珍宝苑的大雪中看着被寒冷与饥饿折磨的动物,不禁感叹“我们无视眼前受苦受难的生命,投入自我感动的欢愉。那欢愉无关苦难或福祉、生或死,只关乎审美、新知”。是反思,更是反讽——冷血动物何曾有机会实现命运自决?为了把字典编撰完成、把高大的货船塞满、把无生命的帝国之心变成群兽啸聚、众鸟云集的帝国博物馆,这场充满蛮勇、牺牲与智力博弈的游戏,只有人类才能做到。
人也最终做到了。拥有火焰颜彩的红腹锦鸡被钉在展板上制成精美标本,眼睛被剜去换成玻璃。蝴蝶在生时平等分享天空,死后分享同一片厚重书页组成的坟场。粉头鸭与塔斯马尼亚虎出逃后诅咒帝国动物园,但它们还是沦为了课本上“已灭绝物种”的无声注脚。巨蛙的虚拟自证了它存在的不可能——作为凝视者的人类已将“我”和“他者”分开,而后者要么丢掉生命,要么在反复的规训中泯灭了残存的自我。
从这一重意义上讲,巨蛙既是引领读者进入历史的摆渡者,也是历史无法填补的空洞,唯有在小说这种虚拟艺术中才能实现回溯的可能。只是,一代代的人类以文明之名饥渴地观看“他者”,并将其关进囚笼的同时,自身也难免堕入由“审美、新知”组成的概念之笼。《潮汐图》是对二元对立世界观的勇敢挑战,而这一挑战充满了飞蛾扑火式的悲壮,因为我们身处的世界依旧拖着旧日的沉重阴影。我们沉迷于观看“他者”却越来越难以共情,全然不在乎自己是信徒还是囚徒。
字数:3582
原作者:雪深蓝
原网址: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4177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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