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动物世界——《个人的体验》

书呆熊

　　整本书像是大江健三郎以自身为原型的“私小说”，他的长子光出生时头盖骨先天异常、脑组织外溢，虽经治疗免于夭折却留下了无法治愈的后遗症，这当然是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于是他在虚构的小说世界创造了一个和他有着相同遭遇的父亲，借由他来叙说自己迷惘挣扎的个人体验，以及如何爬出堕落的深渊。只有真正经历过这些的人，才能描写出如此刻骨铭心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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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人公叫做“鸟”，这个奇怪的外号来源于他矮小瘦削的外表和体态。向往非洲土地的鸟，在书店久久凝视着非洲地图，那是他魂牵梦萦的地方。如果不加以说明，鸟的这副怯弱唯诺的样子恐怕会被当成老来得子的中年男人。

　　鸟踉跄地穿过游戏厅，年仅27岁的他握力检测的成绩居然是40岁的平均水平。接着他又向拳击检测发起挑战，像是在和与自己年龄不符的体力较劲。

　　这份窘态引起了不良少年们的注意，像找到食物的鬣狗对他发起围攻。鸟在挨打后忽而反抗，穷途末路时的瞬间爆发力击退了他们，不良们像被羚羊的尖角顶到的鬣狗，悻悻离开了。

　　得知自己刚出生的孩子是个患有脑疝的畸形，这对任何一个父亲来说都是晴天霹雳。从医生扭捏回避的语气中，鸟产生了一种羞耻混合愤怒的情感：自己的孩子是个怪物。

　　当亲眼看到那狰狞可怖的肿瘤时，他才确信了这一残酷的事实。

　　面对渺茫的治愈希望，鸟一开始的感受是纯粹的悲伤，这种不幸为什么偏偏降临在自己身上？鸟对这个孩子抱有歉意和怜悯，甚至幻想他是在黑暗的世界负伤战死的士兵，妄图给他即将到来的死亡赋予一种高尚的意义。

　　紧接着涌入脑海的却是责任问题。即使孩子能够治好，大概也会成为植物人。植物会有痛觉吗？鸟不禁思索。我的后半生会被这个病床上的植物拴住吗？梦中的非洲越来越远，鸟突然萌生出扼杀这个婴儿的想法，不过不是血腥地杀死，应该是一种更温和、更人道的死法，比如衰弱死。

　　走出医院后，室外更加清新的空气分明掺杂着令人窒息的压力。畸形儿前路未卜，还要照顾对此毫不知情的妻子的情绪。

　　鸟准备将这个消息告诉岳父，企图寻找解决的办法。事实上，他的这份预备学校讲师的工作还是依仗岳父的教授身份得来的。然而，鸟得到的却是轻描淡写的安慰，仿佛岳父听到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新闻。临走前岳父还递给他一瓶威士忌，似乎在默许他消沉堕落下去，凭借夜以继日的酗酒从这无法接受的现实中抽离。

　　麻木的鸟忽然思念起了昔日的女友火见子，或许能从她那里获得几分治愈。火见子的丈夫上吊自杀了，她编出多重宇宙的理论来安慰自己，又或许只是自我麻痹。

　　鸟回想起与火见子的初体验，却被她告知那简直是一次粗暴的强奸。郁郁寡欢的当下，眼前的女友散发着温柔的气息，那是能将自己的自卑和恐怖全部包容的信号，再也没有比现在更适合旧情复燃的时候了。鸟暂时摒弃了畸形儿的道德困境，转而陷入了不伦恋的漩涡。

　　宿醉的鸟呕吐时像一只狗，或者说他什么动物都像，就是不像人。更糟的是，在急匆匆地赶去教室讲课时，积蓄已久的负面情绪搅拌着翻涌的胃容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所有学生的面前呕吐了，像一只狗，丑态百出。好事的学生举报了他，他的教师工作即将不保。浓郁的酒精气味令他无法辩驳，他也没打算辩驳，与畸形儿的事相比，这实在无关紧要。

　　鸟去探望妻子。在妻子面前，他多少还是带着些愧疚的。是隐瞒孩子状况的担忧，还有出轨火见子的不安。他生怕妻子嗅到了自己身上有火见子的气息，于是买了水果当做慰问品。不巧的是，慌乱中的他偏偏买的是葡萄柚子，拿出来时才想起这是妻子最讨厌的水果。看来人内心深层的想法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遮掩的，总会通过些细枝末节投射出来。

　　鸟彻底将火见子的居所当成了家，好像火见子才是那个在家里等候着他的妻子。一心盼着婴儿衰弱死亡的鸟和医生达成秘密协议，将营养供给的牛奶换成无法维持生命的糖水。于是鸟焦急地等待着来自医院的电话，希望能从医生遗憾的语气中听到自己孩子的死讯。这仿佛是借刀杀人，将死亡的责任从自己身上推开，把自己置于不幸的父亲的身份。

　　然而，逃避只是暂时的，鸟不得不面对现实。火见子的女友指出他在自我欺骗，电话铃声如魔咒般牵引着他的全部身心，可当它终于响起时，鸟听到的却是模棱两可的消息。鸟再次前去确认婴儿的情况，却被医生督促着进行手术。怒火中烧的鸟像是突然打破了畏葸，在医生鄙夷的目光中，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告放弃手术，仿佛在说：我不要这个怪物。

　　鸟获得了空前的解脱。将怪物带到一个秘密的堕胎医院处理掉，妻子大概会接受不了现实提出离婚吧，而火见子，她之前提出了一个美妙的设想：卖掉房子，一起去非洲旅行。像是摆脱全部束缚，梦想要实现了。

　　赶往堕胎医院的途中怪事频出，先是遇见死麻雀调转方向盘差点出车祸，再是迷失路线在雨水和泥泞中打转时遭遇警察盘问。好在终于将孩子交到了堕胎医生的手里，像是送走了一个梦魇。

　　鸟和火见子来到故友的酒吧，喝着威士忌回忆往事。坐在吧台上，鸟突然想起了那个孩子的脸。如果用厚厚的帽子遮住骇人的肿瘤，他的脸似乎还蛮可爱的。在刚才那场滂沱的雨里，不断咳嗽的孩子像是染上了肺炎。这真的是一种轻松的死法吗？如果这是我一开始想达成的目的，还不如直接掐死他算了。想到这里，鸟猛然意识到，自己目前所做的一切好像都是无用功。与医生的交涉，对妻子的扯谎，暗无天日的酗酒和逃避，如果只是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掐死他？哪怕为此锒铛入狱，也是罪有应得。曾经梦寐以求的非洲土地，又变成了那个像被剥去皮肤、露出毛细血管的地图的样子，那究竟是梦想还是噩梦？

　　鸟一路狂奔，一切都还来得及。

　　透过新生儿的瞳孔，鸟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自己。或许鸟将不再是鸟了，他终于离开了这个动物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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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Cage 评论 《个人的体验》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54581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