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困境的解构——《河边的错误》

书呆熊

　　我是在一本名为《中国黑色幽默小说大观》的书里看到余华这篇小说的。

　　我读第一遍的时候就觉得这故事有点烧脑，开头就感觉脑子不够用了。

　　【这时么四婆婆感到身后有脚步走来的声音。当她感觉到声音时，那人其实已经站在她身后了。于是她回过头来张望……”

　　他觉得前面那个人的背景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究竟是谁。】

　　这里出现了3个人，么四婆婆回头张望时，应该就是她身后这个人作案时。看到这个作案人背景的那个人是谁，我们还需要往下看，但当小说读完后，我仍然不确定谁是凶手，谁是目击者。

　　“河边的错误”到底是什么错误呢？

　　是指刑警队马哲没有找到真正的凶手吗？我看并不是。的确，小说中三起凶杀案，三条人命，找到凶手确实无论如何是一个重要任务。但我觉得，作者余华根本就没有想让读者弄清楚真正的凶手是谁，或者说，《河边的错误》这篇小说的主旨并不于在追究谁是真正的凶手，而是另有用意。小说中由几个主要人物，疯子、丢发夹的女人、孩子、农机厂工人王宏、徐亮、徐亮的钓友，编织起来的这个悬念迭起的故事只是一个外壳，作者通过这个故事，以看似荒诞的方式，揭示人的困境，或者说人和生活本身的荒谬。

　　我认为，作者把这个“错误”指向了刑警队长马哲，他的办案的日常，或说他所代表的群体无意识，不自觉地产生的错误。整体看小说的文本我们会发现，作者让刑警队长马哲也接受了“审讯”，体味了“言不由衷”，甚至最后“被逼疯”的体验，以至于小说的结尾，他说“真有意思呵”，这说明马哲并没有疯，但他似乎已经悟出来点什么。

　　阅读第二遍的时候，我把重点放在了刑警队长马哲与小说中几个重点人物的对话上。

　　在往下写之前，我想先说我的一次亲身经历。在我小学的时候，是初夏的下午放学后，我和几个孩子在野外玩耍。我们在小山坡上玩，周围是一片片麦地，麦子已经筷子高。我们玩了很长时间，突然有个老婆婆出现在我们面前，骂骂咧咧地，嚷哪里不能玩儿啊，把我的麦子倒压成这样！都有谁？站出来！

　　我们几个都说没有啊，我们都在这边玩，谁也没去麦地里。

　　老婆婆说，没人承认，谁也不能走！婆婆突然走近我，说就是你，我看的清楚，远远的就看见是你。

　　我惊愕了，”我确实没有去麦地里啊！而且，那片倒的麦子在我们来之前就是那样的。“我说。

　　眼看着夕阳下去了，天快黑了。孩子们都无语了。

　　孩子头找到了我，说**你就承认了吧，没事儿，承认了就没事儿了。

　　在老婆婆和孩子头的反复”劝说“下，我承认了。

　　孩子们走散了，老婆婆罢休了。

　　第二天一到校，老师就叫我去办公室……说那个老婆婆让我赔，问我是赔麦子还是赔钱……

　　一、作为刑警队长的马哲的职业惯性

　　马哲与孩子的第一次对话：

　　马哲不禁微笑了。“大致上是什么时候？比如说天是不是黑了，或者天还亮着？”

　　“天没有黑。”孩子立刻喊了起来。

　　“那么天还亮着？”

　　“不，天也不是亮着。“孩子摇了摇头。

　　马哲又笑了，他问：“是不是天快黑的时候？”

　　孩子想了想后，才慎重地点点头。 于是马哲便站了起来，可孩子依旧坐着。他似乎非常高兴能和大人交谈。

　　马哲问他：“你到河边去干什么呢？”

　　“玩呀。”孩子响亮地回答。

　　“你常去河边？”“也不是，我想去那儿就去那儿。”

　　咱们再看看马哲与孩子的第二次对话（当时马哲看到孩子正将耳朵贴在一根电线杆上听“嗡嗡”。）：

　　马哲问，“你以前经常去河边吗？”

　　“常去。”孩子点着头……

　　“你常看到过什么人吗？”马哲又问。

　　“看到过。”孩子立刻回答。

　　“是谁？”

　　“是一个大人。”

　　“是男的吗？”

　　“是的，是一个很好的大人。” 孩子此刻开始得意起来。

　　看到这里，我们看得出来，以上问话，其实在马哲第一次与孩子对话的时候就应该问到的，但作者却把这一段对话放在了这里，这可能是作者安排情节的需要。然而，从马哲与孩子的第二次对话中，我们隐约看得出马哲的问话是有那么一点点问题的，他的问话是有一点诱导性的，在此基础上的推理往往会造成“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结果。

　　马哲问，你经常看到过什么人吗？孩子答“看到过”。马哲又问是谁。这个“是谁”可以说是马哲出于急于破案的心情，也可以说是职业的习惯，不自觉地诱导孩子将“经常看到的人”指向某个具体的人，马哲还追问，“是男的吗？”，男孩回答说是的。而实事上孩子在河边经常看到人不止农机厂工人王宏，也许还有丢发夹的女人、疯子及其他人。从这个意义上说，孩子所“指认”的王宏这个人对于这个案子的侦破真是太随机了，王宏可能仅仅是孩子被问话的当时，在马哲的“诱导”下大脑中过滤后的那个人。

　　第二、对话的神奇魔力，一个正常人是如何在审讯中被“逼疯”和“胡说”的。

　　1、孩子熟悉了刑警队长的问话套路

　　孩子，竞然都能对马哲的问话“抢答”了。虽然马哲的问话还不至于把一个孩子“逼疯”，但我们看到孩子对马哲的审问套路已经了如指掌，学会了“抢答”，能替马哲把要问的话说了出来。

　　孩子和马哲一起去那幢大楼里找那个“经常去河边的人”，传达室老头问“你找谁”，孩子抢先回答“找那个常去河边的人”。当被问及“你是哪儿的？”时，孩子十分神气地告诉老头“他是公安局的”。当孩子指认出来说“就是他”时，那人怒气冲冲地问“你找我？”，孩子在一旁说，“他要问你为什么常去河边。”孩子说完还问马哲，“是吗？” 可见，马哲的套路一个孩子都已经掌握了，这在一个孩子身上表现出来的还只是神气和得意，还没有出现病态，但已经显现出“机械”来了。

　　但是，这里”你为什么常去河边”虽然是借孩子的口问话，当然也说明是马哲要问的。被这几话问到的人是不是会有被挑衅的感受？我每天晚饭后去河边，这是我的生活，你问我为什么去河边？就无异于问你为什么去厕所，你为什么吃饭，为什么睡觉，为什么穿着衣服一样。当然，在命案发生后，作为经常去河边的人被问到这个问题时会发怒也是不难理解的。

　　2、“去过河边“已经是人的心头病。

　　王宏得知自己被调查后，主动去找马哲。这次的对话也很耐人寻味。王宏承认自己那天傍晚去了河边，而且说“我不怕你们怀疑我，我告诉你，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你可以到厂里打听打听。”但马哲又说，“现在要你回答我。” 这是明知道有了答案后仍然用命令的口吻，强迫对方再次回答。当刑警队长这样问的时候，他几乎已经把被他眼前的人当成了凶手。而王宏此时的烦躁已经比第一次的时候上升了。

　　当王宏承认了去了河边后，马哲又问，“你昨天为何说没去河边？”

　　“我讨厌你们。”王宏叫了起来。王宏又说，我讨厌你们，你们谁都怀疑，我不想和你们打交道。对于王宏而言却也是实情。当王宏自己被聚焦时，心头有怒火。当马哲问，你看到过什么人 时，王宏心情稍微平静下来一点。他说，“我今天就是要来告诉你们的，我看到的只是背影，所以说不准。”他飞快地说出了一个姓名和单位。“本来我不想告诉你们，可不说你们就要怀疑我了。尽管我不怕，但我不想和你们打交道。”

　　看见了吗？王宏自己也说了，看到的只是背影，说不准，但又“飞快”地说出一个姓名和单位。呜呼！荒谬！一个正常人因为受不了这种盘问，在这种情况下便随便抛出来一个人，而刑警队长的注意力又集中到这个被随意抛出来的人身上！

　　这个人就是徐亮。

　　从文本上看这个徐亮是嫌疑最大的。因为在见到马哲他们时，他就说了，“我等了你们半个月。从那天傍晚离开河边后，我就等了。”……“我天天都在盼望着你们来，我真有点受不了”。而小李插了一句，“那你为何不来投案？” 这里徐亮只是说他去了河边，然后等刑警队来问话，等的受不了，但小李却预设了徐亮就是凶手。呜呼！谬矣！可想而知，本来被“去过河边”整的身心疲惫都要抑郁了的徐亮被这一问，会是怎样一个心理！从后面的对话可以看出，徐亮的身心是多么的脆弱，因为“去过河边”和有人证明看见过他去过河边，就觉得自己说不清了，就要承认自己是凶手！后来徐亮终于承受不住想自杀，虽然自杀未遂。

　　第二起案发时不在河边却说自己去过河边。第三起案发后，徐亮疯了。

　　3、审问与被审问角色的转换

　　1、关于第二个死者，作者并没有明确死者是谁，只是交待了死者的年龄和职业，把重点放在了马哲与死者妻子的对话上。这一点是值得引起注意的，因为如果按一般侦破小说来看，作者不应该不说明死者更多的详情，以便分析与么四婆婆之死，两次命案之间有没有联系。但作者不去在这方面分析，而是把重点放在马哲与死者妻子的对话上，这是有深意的。

　　死者妻子回忆结婚那天，突然问马哲“那天你没来吧！” 马哲微微一征。这回轮到马哲被询问了。小说中作者写道，“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为什么马哲不知如何回答呢？这明明是一个很容易回答的问题啊！来就是来了，没来就是没来，何难之有？我想，令马哲不知如何回答的原因并不是他不知道自己来没来，而是他觉得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太奇怪了，太惊讶了，难道不是吗？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问你，她结婚那天你没来吧？这，你怎么回答，哈哈哈哈！后文作者也交待，“他（马哲）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当然，死者妻子此时问这句话并没有不妥，是情理之中的。

　　写到这里，让我们来回顾一下前面说过的徐亮吧，当徐亮被突然问道“那你为何不来投案”时，徐亮是什么心情？

　　好了，我们接着看马哲如何在死者妻子的问话下开始“胡说八道”的。

　　“你应该来。”

　　“可是……” 马哲想说他不知道他们的婚事，但一开口又犹豫起来。他想了想后才说：“我那天出差了。”他心想：我与我们可是素不相识。

　　马哲只说了个“可是”，然后又说“我很后悔。” 当死者妻子用手比划的时候，马哲点了点头。然后，死者妻子略略有些兴奋地问“你也听说了？”马哲回答。“我也听说了”。

　　“你听谁说的？”

　　“很多人都这么说。”马哲低声说道。

　　马哲显然是胡说，这究竟是怎么会事儿？在问话中，人竟能不知不觉地违背了初衷，胡说起来。试想，当一个仅仅在案发当天去过河边的人被刑警队长他们询问时，是否也会胡说？

　　4、马哲的困境的解脱，马哲妻子困境的解脱。

　　“那个疯子又回来了”，可都是听别人说的。马哲对准疯子的脑袋扣动了扳机。

　　在我看来，马哲到这个时候已经有了强迫症的迹象，虽然还不至于疯掉。

　　我想起小时候，我坐在父亲自行车的梁上，父亲到公路旁边的小卖部买东西，会把自行车支起来，叫我别动，否则车子会倒。而每当那个时候，我总内心告诉自己不要晃动，不要晃动，却偏偏越是这么想，就越感觉控制不住身体的晃动，就盼着父亲赶紧出来把车子扶住，甚至就有主动让自行车倒掉的冲动。在无能为力的时候，终结害怕和恐惧的一个最简易的方式就是主动让自行车倒掉。我想，对于马哲来说，找不出真凶应该是他的困境，把疯子打死，八成也是为了赶快摆脱他的困境吧。

　　马哲的妻子说，“尽管你那一枪打的真蠢，但我还是很高兴。我以后再也不必为你担忧了。因为你已经不可能再干这一行。” 看来，马哲的妻子也是长期有她自己的困境，终结她的担忧，消除她的困难的最简易的方法就是马哲以后不再干这一行。

　　也许消灭困境的一个好办法就是消除困境产生的条件。

　　5、马哲有没有疯？

　　马哲最后说了一句”真有意思啊“，说明他没有疯，但是他醒悟了。

　　小说最后，局长说为马哲找到了一条出路，说精神病医生来诊断时，只要说些颠三倒四的话就行了。只要能证明他精神有点失常他就没事了。

　　这个诊断过程正如马哲最后说的”真有意思呵“。

　　马哲从一开始坚持”正常“，到后来经过精神病医生反复询问终于不耐烦。

　　”你刚才已经问过了“这句话在前面几个主要人物被马哲审问时也说起过。

　　医生已经是第四次来了。医生每一次来脸上的表情都像第一次，而且每一次都是问同样的问题。

　　这让马哲觉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最终，马哲终于熬不住了，不能忍受了，终于不能控制地答非所问，客观上满足了局长和妻子的期望。此时，我们可以回过来想想，前面几个主要人物被马哲询问时，他们又是怎样被“逼”到精神恍惚，满足马哲的期望的？

　　结语：

　　我觉得这是一篇对人的困境以及人和生活的荒谬性进行解构的小说。也引起我们对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工作中言语所产生的效应的反思。特别是具体到故事里的破案的过程，在“有罪推定”的压力下，那几个被询问的人除了孩子谁不是精神恍惚？我们自认为我们所做，所说的是履行标准且正确的方式和方法，但是，效果真是我们所预期的吗？而这个错误又是我们所没有意识到的。

　　还有就是，究竟是什么导致我们做出某种行为？除了是经过表面上符合逻辑的推理外，可能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为了从困境中解脱出来而主动去消除困境赖以存在的条件。比如，去过河边的王宏在接受马哲审问时，明明没去河边却说去了河边，就是因为讨厌马哲，想赶紧摆脱马哲。马哲在三次命案后打死疯子，也是为了解脱，马哲妻子得知马哲对疯子开了枪，并因此不能干这一行了以后反而轻松了，也是这个道理。

　　我对这篇小说还有很多疑问：

　　1、第二个死者是谁，死者的黑皮鞋跟徐亮的一样，作者这样写是什么用意？

　　2、三次行凶的凶手到底是谁？当然这个问题是开放性的。我倒觉得最有可能是徐亮的朋友（钓友）。

　　有一点值得注意，就是徐亮的朋友非常了解徐亮，那就是徐亮经常把别人做过的事当成自己做过的事儿。凭这一点，徐亮的朋友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徐亮会主动来认领这个罪。所以说，很有可能是徐亮主谋，疯子在诱导下配合，共同施暴。这里有个前提，就是么四婆婆对疯子极度信任，而且，对疯子的虐待非常地“受活”，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很“爽”。【“他打我时，与我那死去的丈夫一模一样，真狠毒呵。” 那时她脸上竟洋溢着幸福的神色。】

　　3、孩子的父亲为什么打孩子一个耳光，还跟孩子说”不许胡说“，孩子的母亲说”别乱说“？感觉孩子的父亲和母亲知道某些隐情？这说明，如果凶手不是孩子的父母亲，至少对案情是了解的。孩子的父母亲会杀么四婆婆？可能性不大，但孩子的父亲赌博，是不是为了么四婆婆的钱？还是有一点点作案的动机的。

　　4、对于河边，马哲曾说过”这地方真不错“，后来又有人说”这地方真不错“，这是何用意？

　　5、一群鹅和疯子洗衣服的动作有何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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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船遇顺水 评论 《河边的错误》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4152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