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怎样的方式生活《树上的男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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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目前为止，让我非常喜欢的、看完忍不住想写点东西的小说并不多，但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绝对是其中一本。昆德拉说在这个专业细分的时代，小说应该是作为对生活整体的观察站。这句话我非常赞同，我觉得最棒的小说不谈无所不包，至少是在做这么一个梦，这个无限大梦。《树上的男爵》在我眼中便是这么一本书。

故事的起因非常简单，十二岁的柯希莫因为忍受不了糟糕的食物跑到了家门口的树上，不愿意再下来。开始大家以为这只是小孩子的胡闹，但柯希莫却是认真的，他决定不再下树。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真得做到了，一直到离开人世，他都不曾再踏上大地。

生活在树上，这个奇妙的想法在作者的笔下化成了现实，我们得以跟随柯希莫发现另一个世界、另一种可能。作为对照，书中也有另外一批人生活在树上，他们是西班牙的一群流亡者。他们逃到奥利瓦巴萨，但因为该地和西班牙签署过协议，不准许西班牙流亡者“踏上这片地面”，他们就想到了上树的主意。后来流放的命令被取消，他们就下树了，还邀请柯希莫一起，但柯希莫拒绝了，柯希莫说：“我比你们早到这上面来，先生们，我也要留到最后。”只有柯希莫是出于内心的志趣留在树上，不存在任何外部理由时他仍然留在树上。流亡者问：“你要后退吗？”柯希莫说：“不，是抵抗。”

柯希莫不愿意被家庭和爵位困住，他想要自由，想要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于是他选择抵抗。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完美的概念又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我们，我们的生活便在两者间摇摆。多少人一开始都是理想主义者，对未来抱有美好的愿景，但是现实是残酷和平庸的，特立独行的结果是孤独和不被理解，这种孤独又是否值得坚持呢？于是理想被冷落、被抛弃，我们都下树了，选择向现实屈服。但是柯希莫却顽强地留在树上，这勇敢的选择使他得到了自由。

自由当然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好东西，但是给你自由，你能干什么呢？男爵并没有变成厌世者，变成隐士，恰恰相反，他愿意全面参与积极生活，变成一个不断为众人谋利益的男子汉，投身于那个时代的运动。他在树上阅读、学习、写作，他帮助小城建立起防火系统，打退海盗，解决狼灾，他与卢梭和伏尔泰通信，大革命期间组织了当地的革命，成为市政府的委员。柯希莫的所作所为像一个真正的贵族那样，但他认为这不是出于贵族的身份认同，而是为了具备人之为人的所有品质。可以这么说，柯希莫在树上，他和人们的联系反而变得紧密起来；如果在树下，他将被困在别墅深处一心考虑家谱、继承权和权贵争斗，像他的父亲那样。卡尔维诺说这本书的题旨包括孤立、疏远、人际关系的困顿，小说问我们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是不是为了与他人真正在一起，唯一的出路是与他人相疏离，像男爵的弟弟彼亚乔说的那样：谁想看清尘世就应该同它保持必要的距离。

使我们感到安慰的是，柯希莫和家庭达成了和解，或者说他的父母尝试着去理解他。父亲起初警告他：“反叛行为不是用尺度可以衡量的，有时以为只迈出了几步，却永无掉头回返之机了。”但看到他的决心以及为村庄谋福利的行为后，亲手给他系上了家族的佩剑。柯希莫母亲去世前的故事在我看来是全书最温馨的部分。母亲气喘病发作，柯希莫来到紧靠窗台的一棵高大的桑树照顾她，母亲喜欢使唤他，但要求他做的事都是他在树上能做到的，比如用渔叉伸到屋里给她递橘子和披肩。早上是气喘病最严重的时候，柯希莫便通过各种方法分散她的注意力。他用竖笛吹奏小调，模仿鸟叫，逮些蝴蝶放进屋里飞舞，摘几束藤萝花。有一天，柯希莫吹起了肥皂泡，这个他们小时候母亲不喜欢、不让他们玩的游戏，这次却把她逗得很开心。一只肥皂泡落到母亲的嘴唇上，停留在那里不动了，她在这一刻安静地离世。

当然，柯希莫遭遇了薇莪拉，遭遇到他一生最激烈的爱情。他们因特立独行而彼此吸引，但又因为同样的理由而彼此伤害。在薇莪拉眼中，爱情要通过伤害、通过痛苦来证明，可以说爱情就是一切，但对男爵，爱情和幸福是服从理性的。他们都是顽固的人，矛盾不可调和，爱情终于走向毁灭。薇莪拉说：“那么，做一个孤独的你自己吧…永别了…你将再也见不到我了。”薇莪拉远嫁印度，柯希莫回归孤独。他被热烈的爱情伤得遍体鳞伤，在孤独中迅速衰老，但他依然不肯下树。

男爵的一生无疑是孤独的，他逃离了家庭，逃离了人群，这一切使他注定孤独，连薇莪拉也离开了他。但男爵告诉我们这并不是无法忍受的事情，因为精神和情感永远是个人的事情，一个独立、全面、强大的灵魂不需要其他人来给予什么。他说：“许多年来，我为一些连我自己都解释不清的理想活着，但是我做了一件好事，生活在树上。”拿破仑来看他，请柯希莫帮忙遮住阳光，像极了亚历山大大帝和第欧根尼的见面，皇帝最后说：“如果我不是拿破仑皇帝的话，我很愿做柯希莫·隆多公民！”

作者对男爵无疑是偏爱的，在结尾处，男爵已经奄奄一息，大家都希望把他接下来接受神父的洗礼，但他拒绝了，他抓住一直热气球垂下的长长的绳子飘走了，消失在大海那边。柯希莫连遗体都不肯返回地面。在家族的墓地上他的墓碑上是这么写的：柯希莫·皮奥瓦斯科·迪·隆多——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博尔赫斯说一个好的墓志铭用不着这么准确，但男爵的墓志铭却如此准确而动人。

这本小说是值得重读的好小说，如果要说它对我影响最深的一点是什么，那就是它告诉我应该选择怎样的方式度过这一生，是像男爵那样，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努力成为一个自由的、完整的人，哪怕注定孤独而无尽头，但这样的一生是值得一过的。

作者 Fred_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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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8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