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思的事情——《帕洛玛尔》 评析

woohoo345

　　本书共有三章，每章三节，每节三篇文章，共二十七篇文章。每篇文章除标题外均有编号以表示篇目表示章节篇目，数字不仅表示顺序，额企鹅表示三种不同的主题，三种不同的经验和思考。其中标明为“1”的，一般是视觉经验，以自然界的各种形状为题材，文字以描写为主；标明为“2”的部分则包含了人类学或广义的文化方面的元素，涉及视觉、语言、意义、符号等方面的经验，文字偏重叙述；标明为“3”的部分，讲述的是更为思辨的经验，设计宇宙、时间、无限、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及思想的维度，内容也由描写、叙述转为默思 。

（一）、帕洛玛尔的假期——何为自然

　　本章分三节，为《帕洛玛尔在海滨》、《帕洛玛尔在花园里》、《帕洛玛尔观看天象》。着重探讨了帕洛玛尔在认识自然时的思考和经验。

　　对于客观世界，我们如何认识它们，当然观察是“千里之行”的第一步。可是观察真的就能让我们迅速地积累各种感性材料并加以思考么？在《阅读海浪》 这一篇中，帕洛玛尔就发现了这样一个问题，他想认识海浪，却根本不知道如何着手进行观察。他不能够确定一个浪有什么形状，有怎样的运动轨迹和周期，怎样把一个个独立的浪头区分开来。有时候后面的浪吞噬了前面的浪，有时候浪打在岸边的礁石上折返回去阻挡了后面赶来的浪。在这里帕洛玛尔首先就发现了这样一个问题，如何为事物定下一个观察的范围，或者说如何给事物定下一个范畴。浪头不是孤立的，它总要受到其他浪和礁石的影响，因此帕洛玛尔很难看到一个浪头完整的运动周期。同样对于其他事物来说，我们很难确定一个单独的范畴，把我们想要观察的事物完全隔离出去。因为世界本质是处在相互联系之中的，如何判断事物的各种行为是由它们自己独立完成并且没有其他事物参与？显然这里没有一个明确的范畴供我们使用，但是倘若没有范畴，我们又如何认识世界？于是在《无限的草坪》 中，帕洛玛尔在除杂草时发现了一种确定范畴的方法，就是集合。草坪是草的集合，由种植的草和杂草两个子集构成，而子集中又有其他更细小的子集。本质上来说，我们无法穷尽集合中每一个元素，我们只能看到集合中各种子集。然而我们将世界分成无数的集合，集合里面又有无数个子集。目的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认识里面的元素，还是认识世界本身。如果我们是为了认识世界，不认识元素又从何认识世界；倘若我们要认识元素，可是认识所有的元素并不等于认识了整个世界，因为世界并不仅仅是简单的元素的相加。于是在《太阳之剑》 中，帕洛玛尔又发现，为什么我们能看到像剑一般的阳光，并不仅仅因为帕洛玛尔和太阳都存在，更重要的是二者发生了关系。帕洛玛尔看见了阳光并思考它，阳光就在他的脑子里形成一个形象，由此帕洛玛尔才会意识到阳光的存在并且开始思考它。也就是说，我们对于自然的认识，本质上不是我们对于单个事物的认识，而是对于事物与事物之间关系的认识。就算我们把世界人为地划分出各个集合，最重要的也并非在于集合里有什么元素，而是元素、子集之间如何发生关系，并由此形成整个世界。我们只能从关系入手来认识整个世界，而非把事物孤立出来再进行认识活动。可是，从关系入手所认识的世界真的就是那个世界吗？这让我想起了亚里士多德说的话：“真理同诗歌之间隔了两层。”我们所认识的事物不正也是这样吗？就算我们用观察来认识世界，本质上我们还是隔着事物之间的关系这一层。由此观之，我们所认识的事物都是处在与其他事物的关系之中的，我们将永远不可能完全认识事物其本身。

　　事实上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东西阻碍着我们去认识事物。在《黄昏的月亮》 中，帕洛玛尔观察月亮是因为他觉得月亮需要他，因为月亮从出现到最终成型的过程是需要有人来关心的。月亮渐渐变圆变亮，帕洛玛尔不禁思索，到底是因为天空越来越近造成的，还是月亮吸收了天穹中蓝色的物质而成的。在另外一篇《眼睛与行星》 中，帕洛玛尔用望远镜观察火星、土星和木星。他眼中的火星有些地方清晰有些地方模糊，就像一个怪癖的人；而土星和木星则要平静祥和得多。等第二天他再用肉眼观察的时候，它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事实上，我们在观察事物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把它们看成一种符号，一种“它为的存在”，在事物身上我们寄存了自己的感情：怪癖、神圣、平静，等等。可是当我们看到这些已经成为符号的事物时，我们只能弄清其中蕴含的符号意义，却无法认识其本身。在这个以符号化为标志的后现代社会，事物很难摆脱被符号化。那么对于那些被符号化的事物，我们如何认识，又如何做出选择。在《袒露的乳房》 中，帕洛玛尔发现了这样的问题。海边沙滩上的女人正袒露着乳房晒太阳，帕洛玛尔是看还是不看呢。不看吧，就意味着他承认风俗，认为乳房是色情的，同时也使得有这种想法的帕洛玛尔变得色情；看吧，就意味着把乳房当作海滩无生命的景物中的一个，一个“自在的存在”，不承认它的符号意义。但这不是对女性的蔑视么？于是考虑再三，帕洛玛尔还是决定看，结果被女人当成了色狼。就是说，面对一个符号，我们如何认识，如何选择，是一个非常难的问题，而且没有所谓两全的办法。这也正好说明了萨特所认为的“眩晕”。然而，我们所用的语言本质上也是一种符号，那我们依靠语言又如何认识世界呢。在《乌鸫啭鸣》 中，帕洛玛尔就思考了这个问题。他发现花园里两只乌鸫用吹口哨的方式彼此交流。而当他和夫人彼此讨论乌鸫的时候，两人说的话却毫无意义，于是他就想如果我们也用吹口哨的方式交流将会怎样。事实上，这里在讨论语言的意义问题。从这里我们可以发现语言实际上有两重含义，语言与自然的关系和说话人与听话人的关系。本质上语言是人类用来描述世界的工具，但是说话人与听话人的关系在后现代世界变得越来越重要，以至于表面上交谈是在谈论自然，但本质上是在构建说话人与听话人的关系（这似乎也可以解释后现代社会语言能指功能的萎缩）。然而人类如果使用口哨，或者其他形式逻辑代替语言，人类如何描述世界。似乎语言和世界的联系就会断裂。从这里可以看出，无论是语言还是形式逻辑，都不能使我们真正认识事物。休谟曾说“逻辑不能给我们带来任何知识”。而语言则在人与自然、语言（本质是一种符号）与自然的关系之上又附加了一层说话人与听话人的关系，我们通过语言认识世界，又能认识多少。而在《观察星辰》 中，这个问题就更加明显。帕洛玛尔利用星图观察星空，可是他根本就不能把星座和它们的名字对上号。星座的名字是古人起的，没人知道为什么他们当时会有如此的想象以致给这些星座起一个毫不相干的名字。说话人和听话人之间上千年的历史隔膜让帕洛玛尔无所适从。

　　除了上述两种认知方式，观察和符号之外，帕洛玛尔还发现第三种认知方式，天赋。在《乌龟之爱》 中，乌龟交配在帕洛玛尔看来就像两只有求爱程序的机器在交配。它们隔着一层厚厚的龟甲，能在交配时有什么感觉吗？由此他想到人类的交配。交配就像是事先如在人脑中的程序一样，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就会执行。可是人能感知什么是爱么？我们有视觉、听觉、嗅觉、触觉，但是我们能说爱就是这些感觉的集合吗？我们求爱的过程看起来就像是从祖先那里遗留下来的习惯，而我们则更不知道求爱这个程序是何时植入人脑的，本质它是个什么东西。虽然爱是上帝赋予人类的，可是人类同样不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从第一章来看，我们可以看出这其实是一个关于认识论的思考。我们通过观察、符号和天赋来认识世界。但是本质上我们认识的事物是处在相互联系中的，事物与事物之间、符号和事物之间、符号和意义之间的关系让我们看到的世界是一个充满关系的世界，我们无法认识一个单独孤立的事物，就像我们只知道暗物质的存在，却不知道它的特性一样。或许正如柏拉图笔下的囚徒那样，我们看到的都是世界在墙上的投影，我们只能知道处在关系之中的事物是怎样，我们只能无限接近真相，永远无法达到。

（二）、帕洛玛尔在城市里——何为当下

　　本章分为三节，《帕洛玛尔在阳台上》、《帕洛玛尔购物》、《帕洛玛尔在动物园》。

　　在本章中，欲望成为贯穿其中的一个中心议题。事实上，欲望造就了当代社会大部分的表象，几乎所有的符号背后都象征欲望，所以的意义若离开欲望就不复存在，欲望甚至对哲学思辨都产生了极大影响。在《帕洛玛尔在阳台上》中，卡尔维诺通过对动物的描写影射当前都市人追逐欲望的各种形态。《在阳台上》 通过鸟的眼睛俯瞰罗马城。富人区和贫民区混杂，阳台上的盆景、衣服，无不显示出主人的财富和欲望；摩天大厦高耸入云，圆顶教堂的屋顶让人想起乳房。鸟在飞翔时眼睛只看两侧，寻找目标，从不往下看。而在都市中的人也是这样。当欲望化作无数鲜艳的表象出现在世界的时候，它充斥着人们的眼睛，让人无暇思考，也不愿思考。这时候人的眼睛就像鸟的眼睛一样。而在《壁虎的肚子》 中，帕洛玛尔观察壁虎是如何将猎物吞进，猎物如何在壁虎的肚子里挣扎，壁虎又如何因为吃得太多而撑得难受。帕洛玛尔有时候在想，这和电视中的新闻有什么区别呢。新闻里无论是歇斯底里还是道貌岸然，本质上都是一只只壁虎，等待着侵夺和压轧的时机。而在《椋鸟入侵》 中，帕洛玛尔观察到的椋鸟就像沙尘暴一样席卷城市上空。它们就像知道城市是个迁徙途中舒适的客栈一般，一窝蜂地朝着目的地进发（有点像民工潮）。然而虽然它们在天上黑压压的一大片，到了晚上却独自占领一个树枝睡觉，从来不与其他同类交流。就像人类一样，人们向着一个个淘金点进军，做着一夜暴富的春秋大梦，对世界却是一颗冷漠的心。欲望占领了人们的眼睛，麻痹了大脑，人们就像机器人一样运作，脑中除了“欲望”这个程序之外什么也没有。

　　而在第二节《帕洛玛尔购物》中，作者则侧重描写符号。在《一公斤半鹅油》 中，帕洛玛尔在巴黎著名的美食店购物，眼前的一件件食品宛若艺术品一般让人浮想联翩：闪亮的鹅油让帕洛玛尔仿佛看到了一个性感女郎从中冉冉升起；意大利式色米拉香肠让人联想起民间游戏和节日时分盛大的欢乐景象；野味馅饼时刻在强调自己自文艺复兴以来流传至今的纯正的家族血统与精湛的手工工艺；肉冻里一颗颗肥美的黑色菌类就像小丑身上的扣子；还有那些装着鹅肝酱罐头、香肠、肉冻的花坛，宛若一个个精致的奖杯。本质上这些都是商品，可是在这里它们却超越一般商品的含义，精致的做工和诱人的外表不仅让人产生食欲，连带着的其他欲望也一并觉醒。人们无法不去注意这些商品背后所涵盖的文化意义：民间游戏、节日、文艺复兴式包装、家族手工工艺。这些文化内涵超越了商品一般的实用价值，让商品变成了一个个文化符号。在我们眼中，食品已经完全超越“自在的存在”而变成了“它为的存在”，而这并不是因为我们带有什么样的欲望或者意义去看待它们，而是它们背后代表的文化意义使其自动成为一个个符号。我们醉心于这些意义中，我们的欲望和想象早就不限于食品对身体或者食欲的满足，更多的是对文化意义的满足，仿佛当我们咬一口野味馅饼的时候，那些文艺复兴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审美情结就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们身上，而我们则仿佛变成了梅迪奇 家族的成员。帕洛玛尔先生就是这样想的。他看见那些面无表情、动作麻利的顾客时，不禁为这些精美的食品而感到悲哀，并深信只有自己才配享用这些食品。可是尽管他真挚的爱着这些食品，食品却不爱他。在这里，作为符号的食品对与他来说只是一个审美标记，属于审美范畴。这些符号不能让帕洛玛尔增加哪怕半点知识，他在食品背后看到的是一个个已经成型的欲望，他在这些欲望中徜徉，享受文化带来的美感。但是在另外一家商店，帕洛玛尔却发现作为符号的商品却并不总是让人喜爱。在《奶酪博物馆》 帕洛玛尔希望从琳琅满目的货架上好好认识一下奶酪这个东西。各种形状、各种口味、各种状态、各种馅的奶酪一应俱全，可是这并不能让帕洛玛尔加深哪怕半点对奶酪的认识。对他来说，真正有用的是记忆与想象奶酪的味道，或者说，是奶酪的外包装。每一块奶酪后面都有一片牧场，都有祖传的秘方，都代表着不同的口味。“诺曼底盐碱地”，或者“普罗旺斯”各自代表着不同的味道。帕洛玛尔不知道，他只能想象，“诺曼底盐碱地”应该是干燥，带有一点海水的味道；而“普罗旺斯”应该有一股薰衣草的味道。帕洛玛尔认为他已经懂得了什么是奶酪，可是当服务员询问他要什么的时候，他的脑海里瞬间一片空白，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出那些在广告上最常见的奶酪。我们不禁惊讶地看到，同是商品，为何奶酪和野味馅饼有如此大的差距。本来奶酪也会像野味馅饼那样自动成为一种符号，代表着产地的风光与地理环境、制作工艺、动物的品种等等。可是重要的是，如果一旦商业机器涉入进来，一切都变了。帕洛玛尔不可能通过奶酪符号来认识这些商品，符号本质上是属于审美范畴，而非认识范畴。而商业机器就在这个环节夸大，或者是凭空附加诸多与商品本身没有半点关系的意义。那些标称是“普罗旺斯”的奶酪，可能就是流水线与各种机器大批量生产出来的，是再标准不过的市场化商品，绝非什么用祖传秘方手工制作。消费者在符号身上那些虚假的审美意义中意淫，全然不知自己已经上当受骗。而商业机器就是这样，炮制虚假符号来一步步统治人们的大脑。事实上，不仅在符号诞生之时就包含了人类的欲望，人们在对符号审美时也混杂了许多欲望。在《大理石与血》 中，帕洛玛尔在肉店里看见各式各样的牛肉摆满货架时，心中满怀崇敬。他知道肉铺这种地方对每个民族来说，都有着重要的象征意义。肉铺里挂着一张牛的图，除了牛角和牛蹄之外所有地方都被一条条边界划分出许多具有美食意义的区域。仿佛就像世界地图一样，牛的身上反映出人类欲望对它的统治。尽管牛作为人类自农耕时代以来最要好的朋友之一，帕洛玛尔却并不为吃牛肉而有任何心理负担。他一面对牛充满怜悯，另一面也在想象当牛肉在烤肉架上翻滚时的美妙情景。各种欲望，怜悯、满足、恐惧、尊敬，充斥在帕洛玛尔脑子里，让吃肉这件符号审美行为附加了更多的宗教色彩。

　　除了符号，欲望已经渗透到了世界的各个角落。在第三节《帕洛玛尔在动物园》中，帕洛玛尔对动物的观察事实上也反映出我们这个充斥着欲望的社会现状。在《长颈鹿奔跑》 中，帕洛玛尔对长颈鹿奔跑的姿态感到惊奇。前腿和后腿的动作相当不协调，就像住着拐杖。超出身体比例的长脖子一上一下地摆动，和腿的动作也不合拍。可是就是这样奇怪的动作与节奏，丝毫没有让长颈鹿丧失奔跑的能力，它身上的斑纹和着步点一张一舒。这不协调之中却隐藏着协调的因素。我们的世界或许就是这样，看起来充满矛盾，但又能很好地融合不至于崩溃。实际上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各种矛盾的背后体现的是各种欲望的交织，然而世界总是能将这些不协调的东西协调在一起，说明世界是没有本质可言的，我们对世界各种本质的思考其实都是徒劳。而在《白化症猩猩》 中，帕洛玛尔注视着动物园里一只患有白化病的猩猩，它孤独地紧紧地抱住一只轮胎。这支轮胎仿佛就是世界的全部，仿佛它只要抓住了轮胎就可以抓住世界的意义；可是这支轮胎对它来说没有任何使用价值，它即使穷尽一生也无法从中悟出哪怕斑点和这个世界有关的任何意义。它不可能从一个只含有象征意义的符号身上悟出什么意义或者什么超越语言的经验。本质上，我们如何在后现代社会寻找通往形而上学的道路，启示就在这里。我们不能直接思存在、时间。即使我们找到时间的澄明与存在的天命的遣送，继而找到本有，我们又能得到什么呢。海德格尔不止一次说过，本有不是一个什么终极的、涵盖一切的概念，我们除了知道本有居有，本有隐逸之外，再不也知道什么别的。我们要从当下入手，看看什么是符号，什么是意义，什么是欲望。我们并不能直接找出隐藏在存在背后的本有是什么，我们必须要从存在者出发，看看存在者是如何遮蔽了存在。只有这样我们的思才会有意义。而在《有鳞目》 中，帕洛玛尔观察那些从亘古以来就没有改变过面貌的爬行动物们，想到它们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本质上是平行的。它们的世界没有改变多少，应该更接近那个在人类还没有出现的真实的世界。可是在动物园里，这些活化石们生活的环境完全是由人类创造的，这些有鳞目虽然来自远古，同样无法摆脱人类的烙印。帕洛玛尔想从这远古动物身上找到世界原初的样子，可是这些在玻璃箱里散步的蜥蜴们告诉他，所谓的原初不过是个骗局罢了。

　　放眼当下，欲望已经成为构建整个人类社会的基石，并且正在不断蚕食原属于自然的领地。各种符号、意义背后代表着人类各种欲望错综复杂的关系。倘若我们忽视欲望的存在，我们将无法更深层次地读懂后现代社会，所谓通过时间的澄明和存在天命的遣送达到本有也会变成空中楼阁。

（三）、帕洛玛尔的沉默——何为思

　　本章分三节，《帕洛玛尔在旅行》、《帕洛玛尔与人交往》和《帕洛玛尔的默思》。作者在这一章已经完全放弃描写的手法，内容也主要变为对世界的思考和对经验的思辨。

　　在《帕洛玛尔在旅行》这一节中，作者对三种行为作了思考。在《沙庭》 中，帕洛玛尔看见在京都龙安寺的岩沙园中，僧侣们把沙子画成一幅幅简单而和谐的几何图案。发给游客的说明书上写到：“如果把目光收拢来只看这个沙庭，我们便能超脱那个相对的我，达到那个绝对的我。”帕洛玛尔望着那个像涟漪似的沙庭，周围是摩肩接踵的游客，一道道照相机发出的闪光，和一双双只穿了袜子的脚。帕洛玛尔望着那个竭力保持和谐的沙子图案，突然发现这便是人类世界的绝好写照。人类就像这数目庞大的沙子覆盖在地球表面，各种欲望组成了各种合力。图案的每一部分看起来都不算和谐，可是这整个沙庭却是一个完美的几何图案。这世界上存在两种和谐：人的和谐与非人的和谐。非人的和谐是自然各种力的集合，不存在任何意图。可是人的和谐却追求几何或音韵的和谐。或许说明书上说的“相对的自我”和“绝对的自我”正是要表达这个意思，这些人造的和谐似乎就像是人类在不和谐的、没有本质的世界寻求和谐的一种方法。可是，什么是“相对的我”，什么又是“绝对的我”？我们是被抛入这个世界的，没有人能在我们存在之前给我们设定一个本质。作为“绝对的我”，除了“自在的存在”之外，我想不出第二个可以称之为“绝对”的东西。也就是说，我们所追求的听觉、视觉上的和谐（换言之，各种艺术）本质上并不是绝对和谐的，因为人就不是生来和谐的。我们永远都不能达到“绝对的我”，只能在“相对的我”中不断地选择，直到我们死的那一刻。这在《蛇与人头骨》 中也有体现。帕洛玛尔和朋友在游览一处墨西哥历史圣地时，发现一个老师带着一队学生。每到一处景点时，老师都要解释这是什么东西，末了总会说一句“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而就当朋友和老师争论蛇与人头个代表着什么意思的时候，帕洛玛尔却在想，我们任何一个解释就需要另一个解释，最后我们总会达到一些超越语言的意义，而这些意义又需要我们用符号来表达（比如说生与死）。这事实上关涉到符号解读的问题。我们解读符号并不是为了达到那些超越语言的不可言说的意义，重要的在于一种选择。事实上对于什么是生，什么是死这种超越一般人经验的事情，我们除了用符号来描述之外别无他法。每个人心中对生死的认知并不相同，于是埃及人制造木乃伊，墨西哥人雕刻羽蛇神相。而对我们来说，古人的理解是一种回答，对我们可以从中选择，从而使我们对待问题的态度更多元化，本质上这些问题不存在一个唯一的答案。而那位老师的态度一方面是对文化霸权的反抗，但更重要的是摆脱一种意义的专制而达到意义的多元化，而不是放弃回答。就是说，每一个附着在人身上的意义并不是绝对的，重要的是人如何选择添加和理解这些意义。我认为，这事实上是对《沙庭》中那个“绝对的我”的反对。事实上不仅是意义，关系的唯一性也在不断地弱化。在《一只不配对的布鞋》 中，帕洛玛尔发现他买回来的一双布鞋大小不一。他就想，会不会有一个人也穿着和他配对的那双不配对的布鞋，此刻也在忍受这样的不便。他并不知道这个人是否存在，有可能存在于很久之前，由于自己的出现消除了很久以前鞋摊遗留下来不平衡性。或者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新鞋会源源不断地补充进来，那双不配对的鞋可能永远都不会卖出去。然而帕洛玛尔为了纪念因为这种不平衡性而造成的，看起来与那个人更为具体、直接的关系，他就一直穿着这双不配对的鞋吃力地行走。在后现代社会，联系的直接性和平衡性正在慢慢地被瓦解。我们想象中必然发生的联系可能并不存在。在一个事物不断爆发的时代，社会和历史的冗余关系不断出现，使得我们想象中的可能发生的关系被其他的关系所取代。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人可能要面临更多可能发生的关系，而人则会越来越经常地在面临选择时感到束手无策。

　　在第二节《帕洛玛尔与人交往》中，帕洛玛尔也面临着如何选择的问题。在《论缄口不语》 中，帕洛玛尔越来越感到他没有说话的必要。因为说话重要的不在于内容正确与否，而在于说话的关系。事实上，语言最重要的作用已经转变成构建语言使用者关系的工具，在不同人说的不同话语中，一席话的意义已经由因果关系和连贯性来决定，重要的不在于内容，而在于在整个庞大的由话语织成的语义场中每一句话所处的关系。因此在面对到底要不要说话，什么时候说话，说什么话的艰难选择时，帕洛玛尔选择了最省事的方式，沉默。事实上，说话不仅反映出说话者与听话者的关系，从某些更深层次上也反映出交流者的历史性和时代性。在《谈同年轻人生气》 中，帕洛玛尔思考之后认为，造成年轻人和老年人互相误解的原因在于历史连续性的瓦解和生活共性的传递。历史连续性的消失让两代人之间产生代沟，整个社会相比几十年前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这是老年人遗留给年轻人的遗产，他们应该对这份遗产负责。而然对于那些两代人类似的经验，老年人在年轻时也未必做得好，再加上时代已变，又如何能做出有见地的批评。也就是说，对于老年人和年轻人来说，他们身上的时代性和历史性是他们无法超越的两个局限。两种关系互相混杂，使得语言进一步脱离原有的作用，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渐渐消解。而在《模式之模式》 中，作者将话语的外延扩大，将模式一并纳入进来。帕洛玛尔思考，是否存在一种模式的模式，设计一种终极的模式，使人不需要改变或者只要做一点改变就可以应付一生。但事实上这种模式之模式根本就不存在，而且更重要的是，每一种模式都产生一种权力关系，就是说无论是什么模式，只要是由模式之模式创造出来的模式，本质上都是一种专制。也就是说，模式作为话语范畴的一种，本质上是一种权力。各种模式互相交锋，其实就是各种权力的不断斗争。语言在当前环境下，意义已经不在于描述自然，而在于构建说话者之间的关系，更直接一点，权力斗争。

　　而在第三节《帕洛玛尔的默思》中，帕洛玛尔最后超出当下，开始思考一些相对更为本质一些的东西，也是对之前所有经历的反思。在《世界观察世界》 中，帕洛玛尔开始思考自己对世界的观察。他通过自己的眼睛观察世界，眼睛就像一扇窗户。窗户外面是世界，那窗户里面呢？观察这也是世界的一部分，那帕洛玛尔观察世界本质上是不是世界在观察世界呢。到底是他观察世界还是世界在观察他呢，或者是世界等待他来观察？倘若是世界等待他观察，那他又能从世界那里得到什么呢？事实上，作为世界一部分的观察者本质上决定了自己所观察到的世界。观察其实是一种解码活动，观察者透过眼睛观察符号，再从符号里将意义解码出来。然而解码总需要一个函数库，模式就是这个函数库。模式不仅受到时代和历史的影响，也受到观察者的欲望的影响。就像霍伊尔 尽管和伽莫夫 处在同一时期，他却对红移现象 视而不见。而我们对世界的观察只能依靠打破原有模式来推动对世界的认识，就像爱因斯坦打破了牛顿的模式，提出了相对论，伽莫夫打破了开普勒的模式，提出了“宇宙大爆炸”一样。我们总是试着跳出原有的模式，用新的眼光观察世界，可是我们就是世界的一部分，也是历史和时代的一部分，提出一种新的模式何尝又不是一件难事。当世界在我们的眼中呈现，我们的模式决定了它们的形态。换言之，我们是什么样的，就决定了我们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而在《如同镜子的宇宙》 中，帕洛玛尔认为要想和其他人和谐相处，必须先要和宇宙和谐相处。可是他发现这并不能给他半点好处，后来他发现要想和他人和谐相处，重要的是先和了解自己。当帕洛玛尔在观察宇宙时，他总是忘记自己的存在。可是当他进入同类的世界时发现，他总是找不到自己在人群中的位置。事实上，帕洛玛尔总是将自己视作“自在的存在”，没有为自己赋予意义。那些能够和他人和谐相处的人都是欲望强烈的人，只有知道自己的意义才能在人群中间找到位置。换言之，帕洛玛尔是个没有欲望的人。这便使我们反思，我们难道真的能够摆脱欲望存在吗？欲望塑造了整个社会，它给我们赋予人生的意义，它给世界创造秩序。它就是模式。重要不是人有什么欲望，而是个人的欲望不能欺压其他人的欲望。然而后现代社会正是这样，少数人的欲望压制、蒙蔽了大多数人的欲望。解读后现代，并不在于“存天理，灭人欲”，而在于让我们在某一层面认识世界，又在更深的层面上展开一片空白。我们只有在欲望的基础上，思什么是存在、时间，以至于本有。而在《如何学会做死者》 中，帕洛玛尔思考应该如何面对死亡，他并不想做一个原封不动的死者，又不愿放弃他必须放弃的一切。最后当他试图一个一个瞬间描述自己的生命时，他死掉了。活人所作的一切选择只能影响过去，决定我们用什么眼光看待自己的历史，然却很难影响自己的未来，因为人就是在不断的选择中度过的。当人死后，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即使是以基因和知识传承的方式，死人在活人眼中只是以活人的方式复活的死人，绝非死人自己。

　　帕洛玛尔的死宣告着本书的结束。《帕洛玛尔》这本书是卡尔维诺对当前后现代社会的一个认知和解读。这个自但丁以来最伟大的意大利作家之一，用文学的方式为罗兰·巴特和列维·斯特劳斯的理论作出诠释，也提出了自己的意见。知识、符号、欲望、关系、语言、意义、死亡，卡尔维诺为我们做出了解释，但这不是唯一的解释。我们只有抱着一颗解读不倦的心和时刻保持敏感的头脑，才能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价值，做出自己的选择；或许更好一点，找到一条通往形而上学的道路。

　　字数：9451
　　转自：slash
　　原网址：https://book.douban.com/review/47866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