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西游何时还——从阴谋回到日常的《太白金星有点烦》

丑土妹

　　《太白金星有点烦》共计四十章，2022年刊登在《收获》冬卷长篇。小说从太白金星李长庚的视角出发，叙述“西天取经”作为一场天庭与佛界的合作项目，是如何经观音和太白金星之手策划落地的。在劫难的安排和实施过程中，各方势力博弈不断，太白金星上下沟通，牵扯出取经一事的真正因果链：花果山的通臂猿为了让石猴有机会学习仙术，替换掉本属于六耳猕猴的名额；石猴学艺归来，得名孙悟空，在天庭任职；玉帝的外甥二郎神带头醉酒闹事，天庭为保颜面，以花果山群猴的寿元为条件，交换孙悟空独自担罪；但是二郎神等人还想将孙悟空斩草除根，从此隐去事实真相，孙悟空被逼急大闹天宫；佛祖与玉帝达成合作，降服孙悟空，派它去西天取经，彰显佛法无边，同时也是让孙悟空彻底忘记前尘往事，还天庭颜面和心安。然而，因为地府生死簿被搅乱，本被允诺长生不老的通臂猿去世，孙悟空愤怒地离开取经队伍；六耳猕猴发现自己被冒名顶替，上访以求公平，最后死于佛祖座下，化成齑粉。随着真相逐步揭开，师徒四人经过九九八十一难取得真经，成为无欲无求的佛。孙悟空的躯壳没有渡河，而是去寻找六耳猕猴的魂魄，“还它一段因果”。

　　经典名著的戏仿改写是新世纪网络文学一个重要的写作潮流。《西游记》为首的古典四大名著是再创作的热门对象。今何在2001年出版长篇小说《悟空传》，从孙悟空的视角将西游解构成一场针对师徒四人爱恨真情的规训。其中孙悟空这一原型所具有的叛逆精神和独立人格，尤为读者喜爱。但是《太白金星有点烦》，却将视角放在读者记忆中那个白发苍苍、仙风道骨的老头子太白金星身上，热血沸腾被煮茗论道取代，铲奸除恶被人事升迁、报销审批等“程序”消磨。小说中的其他人，也都心知肚明取经是一场表演、一项任务。经过一次替罪事件，孙悟空看透了天界上层这些虚伪的伎俩，全无热情热血，只余冷眼冷笑。

　　马伯庸曾经创作《风起陇西》、《三国机密》等作品，戏仿三国题材，创造一种“历史可能性小说”，即在宏观的历史框架之下，对小人物或小事件进行重构与虚构。他的戏仿总是沿着“阴谋论”的路径展开，通过悬疑、间谍等类型元素，达到历史的侧面或反面。揭开阴谋的目的并非是为历史人物作翻案文章，证明自己之真或对方之伪。而是以文学的虚构性在历史文本的间隙开辟人性复杂的内涵。

　　在《太白金星有点烦》中，借太白金星李长庚之口，“西游”的上层策划暴露出来，每一劫难都经过了各方势力的斟酌和博弈。各路神佛为名为权，名为取经弘法，实际上并没有一个崇高的终极目标统摄其上。小说抹去取经的崇高感，代以琐碎的日常化行为。但是小说让处在西游终点、已经修成正果的大罗金仙们全程出演，在西游过程中充分暴露出自私、贪欲等凡人性，尤其是辛辣讽刺了现代职场中互相掣肘、形式主义的现象。也正因此，他们摆脱了传统西游叙事中工具性人物的地位，表现出更多面的性格，也有了更自洽的逻辑。小说抽丝剥茧抵达真相的过程，逃逸出阴谋论的设想，“所以，并没有什么惊天阴谋，不过是凡尘中每日都会发生的事罢了。”冒名顶替、维护颜面，这是再平常不过的日常“规则”。小说将真相常态化，经由迭起的悬念，抵达普遍的生活。如此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其实是对于类型文学的一种超越。没有什么缜密的谋划或惊天的计策，悬疑题材堪破的，不再是刺激，反而是平庸。当我们和太白金星一起将整件事情的因果链修缮完全，我们对于逻辑的渴望反而退缩了。转心动念之间，我们对他人的命运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影响。像玉帝、佛祖一样，维护一个稳定的世界图景，塑造一个永远庄严神圣的权威，这不能也不该抹平小小的六耳猕猴的呐喊。所以得证金仙后，李长庚保留了自己的一缕浊念，去凡间体会真实人生的得失喜怒。

　　《西游记》原书之中，长生是一大关窍。孙悟空求教于须菩提是为长生，妖怪抓捕唐僧是为长生。而本书中长生不老不过是白骨精为玄奘提高身价想出的“营销策略”，作为一个卖点传播出去。众妖渴望的是安宁度日，打打架也是为了赚点报酬，并无长生之意。而众神佛面对的是“生也无涯，知也有涯”的生活。在这样的张力之下，小说中经常强调下界与神界的交往中遵循“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的时间原则。不同的时间尺度让他们对待生活、对待人事的态度也变得不同。织女牛郎鹊桥相会，对织女来说是每天一见，对牛郎说是却每年一会。而星宿官奎木狼下界掳走宝象国公主百花羞，逼迫她生儿育女。对百花羞来说远离父母、不见天日的十三年，在奎木狼看来不过是下凡十三日，逃了一次点卯而已。生命对神仙的宽容，反衬出他们对于芸芸众生的残酷。趋于凝滞的生活下，他们计较的得失显得更加琐碎。贯穿取经全程的最紧迫的事件，是各项支出的报销——财神赵公明黑着脸整理票据，而且过期不候。他们的生命太过漫长，以至于对于平常的事情失去了怜悯之心。日常生活显示出神仙们“空心”的一面。

　　小说最后，玄奘的真灵也没有渡河成佛，而是选择到长安城讲经论法，治人间苦难。悬疑抵达日常，成佛者也回归日常。正是因为普遍至极的因，堆叠成积重难返的果。所以玄奘选择回头，去感化人世间切实的种种因，而不是去西天端坐高位，在那个“果”上叠屋架床。正因不成佛，玄奘才成佛；也直到悟空回头，高喊还六耳猕猴一个因果，我们才在他的身上看到了那个齐天大圣。小说让我们看到，西游的路是虽然是成佛的路，但路上也有人选择回头，回到循环的时间和日常的生活，那里隐藏着事实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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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人均产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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