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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最近读完了素食者,忍不住想写点东西。不愿将其理解为带有抗争或控诉性质的书,而是更愿意将其理解为一种不带答案的追问或探索。我在这本书里看到的,是关于“欲望”,关于我们如何安置自己的欲望,如何带着自己的欲望和他人相处。
素食者惠英,是无欲者。因为一场梦,她放弃了吃肉。梦里她走在一片吊着无数肉块的竹林里,像是她过去生活里一个又一个升起的欲望。有的肉块还滴着血,像是新鲜的、尚未实现的欲望。她在梦里找不到出口,现实中的欲望也无法得到满足。求而不得,干脆斩断自己的欲望——不成为人,而是成为植物。没有欲望,她就能活得好,就能活下去。
她的丈夫有欲望,却只在最低限度上满足着自己的欲望。他和惠英结婚,没有对婚姻关系的美好期待,恰恰只”因为她没有什么特别的魅力”。这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做一个平庸的人,不必假装博学多才,也不必为自己短小的yj而感到羞耻。哪怕他偶尔闪出“不甘心”的念头,比如对惠英姐姐的非分之想,那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看似对一切平凡之物心满意足,只不过遮掩着自己对求而不得的恐惧。一旦面对自己的欲望之物,他就会被打回原形:他在漂亮女子面前会感到不自在,在领导和领导夫人面前会紧张和敏感。在惠英因为坚持吃素而尝试自杀之后,他马上离开了惠英:看似精神失常的妻子已经不再“平凡”。相反,她对吃素的坚持、对他存在的无视,都让他不再能像过去那样,以最低的成本,从惠英那里——一个和自己一样平凡,甚至比自己更平凡的人——获得对他人的掌控感。
惠英的姐夫,并非一个像惠英丈夫那样逃避欲望的人。故事的最开始,妻子无意间提起的一件小事,惠英屁股上的胎记,像是一只火柴,点燃一截深埋在心中的引线。但这违背着他的自我认同——一个关注公共议题、用纪实性镜头捕捉社会撕裂的严肃艺术家。他承受着内心的撕裂。他一方面不愿意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牺牲道德上的自洁,但另一方面,或许是有意无意的精明,他也为自己欲望的满足找到了令自己“安心”的出口。他用加班、自责和后悔回应没有感情的妻子,这样,他对家庭的疏离只来源于工作的忙碌。他用艺术创作的名义去释放自己对惠英的欲望,这样,他对惠英肉体上的欲望不仅出于性,还出于美。所以,他既是道德的,还追求着美——他心中的挣扎,不再仅仅只是和自己生理欲望的抗争,而是另一个关于月亮和六便士的抗争。
但这只是一场自我沉醉的幻象。他对他人的理解,始终带着自己的一厢情愿。他把自己的欲望审美化,规定了一条达致那审美理想的道路。那道路给了自己欲望的实现以正当性。他找来前女友,给自己的裸体上画花,因为他也有花,和惠英发生关系就是正当的。那条道路也给了他强迫他人配合自己的理由。他关上门、灯,打点妥当之后,在黑暗中像野兽一样扑向惠英。他蚕食着惠英,却没有听见惠英的哭泣。确实,他看起来是艺术的。在自己的孩子会走路之后,他问妻子,我们是让孩子的小脚印开出花朵,还是加上飞翔的蝴蝶群。但眼里没有他人的艺术,只像他那顶为了遮住秃头的棒球帽,藏着文明人的伪善。
姐姐,第三个故事的主角。她似乎像惠英一样,是无欲的人:她只是恪尽职守的完成自己的责任,作为一个妻子、女儿、母亲,还有化妆店老板的责任。她似乎没有情绪。甚至在发现自己的丈夫和妹妹发生关系之后,她依然保持着作为妻子的克制,缓慢表述自己为什么要来妹妹的住处,为什么要拿起摄像机,为什么要看录影——甚至连指控丈夫出轨,都要小心翼翼:我不是有意过来的,我没有怀疑你,只是刚好看见,真不好意思。
她的生活仿佛看不见生气,但和惠英不同,姐姐的生活是关于“人”的生活,而不是关于“植物”的。如果说惠英走向完全拒绝合群的道路,姐姐依然对人持有眷念。她对父母有挂念、对惠英、孩子有挂念,在丈夫出轨之前,对他也是。她不愿意转身离去。或许那是姐姐的欲望。并且,她对待自己的欲望,不是遮遮掩掩的。她实现欲望的方式,不像惠英的丈夫:她没有因为恐惧而回避自己的欲望。同时,她也不像自己的丈夫,把一个自利的、低级的欲望包装为文明的、高尚的。
但这恰恰正是她痛苦的来源,也更令人心疼:她似乎正确地面对自己的欲望,也用正确的方式奋力实现着自己的欲望,最终生活还是辜负了她:父母的疏离、丈夫的出轨、妹妹的弃世。她身边的人,都一个一个背叛了她。姐姐说,她感受到“从没为自己活过”。这七个字不是矫情和顾影自怜,在她的生活里,带着沉重的无奈。她不是没有为自己活过,但她的奋力尝试,仿佛都化为打在棉花上的空拳。她活过,却没有感受过生命的快乐——她没有活过的“感觉”。
二
姐姐在惠英住院之后,历数过去种种,想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会不会结局就不一样。或许这只是姐姐的自我宽慰。欲望的存在,对人而言就像一个诅咒——无论以何种方式,你都无法彻底摆脱它、绕过它。当你有欲望,且那欲望关乎他人的配合,就蕴含着无法实现的可能性——如果那成为现实,结果将令人受伤。或许你为了避免受伤,合拢欲望,在人群中遮蔽部分的自己,以及对他人的需求——但欲望不会消失。没有安顿的欲望,最终会以另一种面貌呈现在你的生活里、你和他人的关系里。在小说中,那是惠英丈夫选择一个“没有什么特别魅力”的妻子,以此满足自己对他人承认的欲望,是姐夫以艺术之名兑现自己对惠英的淫欲。或者,是像姐姐那样,在惠英最后也转身离去之后,所感受到的对惠英不负责任的憎恨。
所以,仿佛欲望的存在就令人难以避免地陷入两难。那么像惠英一样,成为植物就豁免于此了吗?似乎并没有。惠英想做一株植物,可是她成功了吗?她想做植物,而仅仅只是“想”,就意味着她无法成功——真正的植物不会“想”做一株植物。如果还是想要活着,我们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我不知道。韩江没有给我们答案。但是在她的故事里,可能给了一条获得解救的线索。小说从头到尾都很压抑,这种压抑,不仅仅只是因为每个人物生活中的悲剧,而是在于,虽然全书有很多对话的场景,但我很少感受到小说中的人物之间有什么真正的交流。这种对话的堵塞,令阅读的过程像是强行被人按住了嘴巴,无法出声,也难以呼吸。惠英决定吃肉的那个夜晚,丈夫反复问发生了什么,惠英只是沉默。后来当她终于说,她做了一个梦,丈夫却不再感兴趣。惠英住院,母亲看望惠英,一来一回的对话,母亲重复着同样的句子,劝惠英喝“中药”。每个人都在说话,但他们的语言要么落入没有回声的枯井,要么以巧言令色的方式传递对他人的命令。书中唯一流畅的对话,是类似丈夫和惠英关于晚餐吃什么,姐夫和姐姐之间关于儿子接送的一问一答——当对他人不感兴趣,语言就只成为预测他人行为、谋划共同行动的工具。语言不再帮助我们进入他人的心灵。
交流的阻隔,加剧着因欲望而产生的困境。我们一方面需要他人,但同时又不与、甚至避免和他人产生真正的交流。最终,我们对他人的欲望就很容易成为对他人的暴力。这里的暴力更加极端的形式,可能是像丈夫或姐夫那样,基于自己的性别优势而对妻子施加的性暴力。但还存在一种更加隐蔽却可能也更加普遍的暴力,这种暴力,在惠英和姐姐身上也能看见它们的踪影。当姐夫明知妻子身上某种东西“偏离自己的喜好”、却依然和妻子结婚,姐姐决定和丈夫结婚的时候,同样也并不确信她对丈夫的感情。但她最后依然选择嫁给他,很大程度并非因为丈夫本身,而是他背后由教育者和医生所组成的体面、优渥的家庭氛围——这弥补了她自我的缺憾,可以帮助她“提高身价”。她并不了解丈夫,她只看见他身上的疲惫,却不理解他身上的激情,并因为他身上兼具的高亢行动力和水族馆动物一般的倦怠而感到困惑。她把这个人当做弥补自身家庭缺憾的捷径,但她实际上误解了自己的欲望。她以为她想要的只是通过婚姻提高身价,实际上她更渴望一段美好的夫妻关系。但后者,很难通过一个与自己在心灵世界上有着巨大差异的人获得满足。
所以,当她试图通过婚姻去实现自己表面的欲望,似乎就注定了她的悲剧。她用错误的方式去寻求一个自己实际上并非真正想要的结果,而这种错误的方式,又把她自己拉入深渊。由于她进入婚姻的初衷,主要是一个体面自我的实现,因此和丈夫的交流对她而言并不重要。她并不强烈地渴望理解丈夫,也低估了理解丈夫的难度。而这不仅挫败着她未曾清醒察觉到的欲望——理想的夫妻关系,另一方面也行使着她对丈夫施加暴力的权力——丈夫被她视为实现自己表面欲望的方式。她为这条捷径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这里必须要说,可能还会有更复杂的问题,姐姐的这种欲望——女性要结婚、通过依傍男性去完成理想自我——可能也是一个不正义社会对女性这个群体系统性暴力的结果。但韩江这本小说,主要呈现的还是私人关系中的暴力,这里暂时搁置这个问题。)
我并不是要站在道德高地审判什么,我也并不认为,暴力的行使必然意味着我们要对暴力的行使者归责。我只是想指出小说帮助我们看见的一种人类存在而不得不面对的困境。暴力的存在可能是普遍而隐蔽的,潜藏于我们对他人的需求之中。我们无法避免对他人产生需求,但这种需求的产生也蕴含着对他人施加暴力的可能性。这种暴力不仅仅是以可见实感的伤害呈现,还基于我们对待他人的方式。如果他人存在的意义「仅仅」只是配合我们实现自己的欲望,我们对待他人的方式很有可能就是一种暴力:把自己欲望的满足视为比理解他人更重要,轻蔑或者恐惧和他人真正的交流。而这种暴力的施加最终也反噬着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欲望也被合拢,生长出更加扭曲的新的形状。
韩江自己在布克文学奖颁奖典礼上说,她希望这本书可以回答“人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程度;如何界定理智和疯狂;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别人”。可能最终解锁欲望所产生的困境的钥匙,正是韩江最后提到的“理解别人”。但如何实现彼此的理解?存在一条通向彼此理解的道路吗?甚至,如果理解如此困难,暴力难以避免,我们的亲密关系在这种状态下如何可能,如何继续?韩江只是如此发问,并没有给我们答案。但至少在这本小说里,我们可以看见,如果我们和他人的交流仅仅浮于表面,而对他人的心灵不感兴趣,甚至不去做理解的努力,我们可能会对别人的生活带来什么伤害,而我们自己的生活又会多么地糟糕。
总字数:3660
作者:R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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