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才子佳人写成了恐怖故事——读《再生缘》

黑白格子

　　打开这本书之前，我完全没有料到，它能让我熬夜、激动、生气、痛心，最后害怕，不敢再读下去，以至于放了一个月才鼓起勇气看了结尾。

　　我知道，文学史上充满了有时代意义、本身却乏善可陈的作品，明清的诸多通俗文学即是如此。犹记得去年读晚清谴责小说时的无聊，所以，在打开本书时，我也没抱多大期待。前几章的确陈套，无非是前缘注定，郎才女貌，小人作梗，只是语言活泼有味，叙事转场丝滑自然，也倒让人读得下去。就这样读着读着，不曾想，当主角孟丽君的主线展开，文字忽然虎啸生风，汪洋恣肆，境界大开——

　　孟丽君，本是尚书之女，许嫁皇甫少华，却被国舅刘奎璧抢亲逼婚。她为全贞节，女扮男装，逃出家门，化名郦君玉（字明堂），路上偶遇富商康公，被其收为义子，得到资助，备考科举，连中三元，又因种种机缘大展才学，官拜兵部尚书，入阁为相。这期间，她救下遭陷害的皇甫家满门，成了公爹皇甫敬的恩相，未婚夫皇甫少华的座师，自家父兄的同僚。

　　当普通女孩的爽点还停留在“父兄公爹丈夫都独宠我”的时候，十七岁的清朝女孩陈端生却萌生出一种石破天惊的想法：还是做这些男人的上级更爽。文中数次出现四个男人拜见郦相的场景，尤其是皇甫少华，对着素未谋面的未婚妻一口一个“恩师”，拜来拜去，承包了前半段剧情的笑点和爽点。

　　年少的作者显然在和人物一起成长。一开始，她只是想作游戏文章娱母，所以借已有的弹词之设定，设计了一个两世轮回大团圆的故事。但写着写着，她开始意识到，对于一个才貌双全的男人，这个世界就是巨大的爽文，体会过如此爽度的郦君玉，绝不可能甘愿再变回闺阁女子孟丽君；在纸上幻梦体会过同等爽度的作者，也绝不可能再写什么夫贵妻荣的大团圆结局。

　　她写道——同样是机缘巧合被贵人收留，郦君玉得到的是康公的投资和康家人的照顾，而闺中好友苏映雪做了梁丞相的义女，得到的是照顾二老、提供情绪价值的工作：“晓起日常趋左右，晚来风急请添衣。和容悦色时时伴，梁相夫妻喜倍深。”当梁丞相想要拉拢青年才俊，义女苏映雪就成了奖品，而新科状元郦君玉则是领奖人。纵然没有血缘关系，“他”也赢得了康家、梁家上上下下的喜爱与助力。

　　她写道——郦君玉在朝堂大展才华，官清似水，为国举贤，众人呼为“保和公”“郦相”，倚为国家柱石，皇上也要敬称“他”一声“郦先生”。门生们更是：“呈手本，授门包，次第登堂谒相寮。师问一言齐应答，茶来三道尽呵腰。”“他”以自己的才华、能力和品格，赢得了全天下的敬重。

　　她写道——郦君玉在轿子里想事，无意中顿了顿脚，一口气还没叹完，轿夫们就“霎时站定了”；“他”一旦称病，“六部尚书亲至府，十三科道自临门。还兼那，一班好友诸朝贵；还兼那，文物门生众俊英。一队一班忙不住，尽来相府问安和。”“他”以权势地位，赢得了所有人的关心。

　　于是，起初只是因反派逼婚而改名易装的孟丽君，起初还想着和苏映雪同嫁皇甫郎君的孟丽君，逐渐转变了念头，她说：

　　至于自己婚姻事，我倒也，不愿谐来不愿成。为什么，弃却金貂和玉带？为什么，换将翠髻与罗裙？

　　享受过整个世界的助力、敬重、关心，孟丽君还在乎父兄丈夫的“宠爱”吗？不，不仅是在不在乎的问题，若要以后者替换前者，那简直是彻头彻尾的恐怖片。当孟丽君宣告“何须洞房花烛夜，安心且做几年官”“从今索性不言明，蟒玉威风过一生”，故事即从轻松风趣转向严肃紧张。“男女主相认”的主线变为了“孟丽君突围”，原本文武双全的才子男主，也转变为毁灭女主理想的反派，爱情戏成了女主和反派斗智斗勇的剧情。

　　皇甫少华在孟家见到孟丽君的画像，猛然怀疑自己的恩师可能就是失散多年的未婚妻。于是，他不断试探孟丽君，希望揭破她的身份；而孟丽君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化解了一次次危机。在这个过程中，作者写出了主角令人倾倒的豪杰之气，同时也揭示出绝妙的权力结构图景：当皇甫少华试探失败，认为面前确实是个男人，就敬畏有加，战战兢兢，后悔自己胡思乱想，唐突恩人，得罪师尊；当他又开始怀疑这人是女人，就立刻对她失去所有敬意，满脑子都是要把师尊师母一起娶回家的设想。郦君玉的形象在雌雄之间扑朔迷离，皇甫少华也在两种情绪间反复横跳，十分讽刺。

　　反复横跳的还有整个世界。当主角是郦君玉，所有人都记得他是皇甫一家的恩人，他们父母姐弟的性命都是托他保全，满门荣华富贵都是亏他抬举；然而，当主角是孟丽君，所有人瞬间觉得她亏欠了皇甫家，因为皇甫家的独苗男儿为她相思成疾，误了青春，她怎么能把一个优秀又深情的男孩子害成这样？只需要一个切换，主角就从恩人变成罪人。不仅如此，一旦人们倾向于认为主角是女性，所有温情脉脉的好人瞬间变成她的敌人：孟家父母兄长和皇甫少华串通好一起上本，要在朝堂上卸下她的伪装；六岁的小侄男，也知道“为姑父考虑”，献计献策要让姑姑嫁去皇甫家；她的乳母也站在男方那边，逼她认亲；皇甫少华那当过将军的英勇姐姐长华，恨她不从弟弟，要以皇后之尊逼迫她，并恶意猜测她和皇上有了苟且关系；好友兼假夫人苏映雪，也怨她舍不得官位，耽误了两人一起嫁给少华的“美事”……更恐怖的是，这些人常常背着她商量她的命运，如交易犬马，一点也不用考虑她的想法。当然，每当主角又采用种种策略坐实男性身份，这些人自是立马恢复了正常，不要说安排别人的命运了，一言一行都懂得顾及郦君玉的感受。

　　我不禁惊叹，不到二十岁的作者，怎么能写出这么深刻的内容？写诗可以只凭借性灵，所以天才少年诗人不在少数；但叙事文学可是需要阅历的，这得需要多么强的观察力和悟性！更何况这部八十万字的叙事长篇是用七言排律写成，这才力真是令人震撼。看完本书的任何一个读者，都难免会想象，要是陈端生是个男人会怎样。说实话，也未必就能实现抱负，因为有文学天赋不一定写得好时文，归有光、冯梦龙就是例子；说不定还会耽误了文学创作，一辈子就皓首穷经去了；更有甚者因言贾祸，成为大清的刀下亡魂。然而，可以肯定的是，这本书的命运会因作者的性别而大为不同，若是一个男性文人写出这个水平的八十万字排律叙事文学，该书早就经典化了，不会明珠蒙尘，哪怕有陈寅恪、郭沫若两位大师抬举，也只能在文学史上占一个边缘化的角落。甚至，以女性为主要作者、受众的整个清代弹词，作为一个文体，都被边缘化了，如今鲜有人知。

　　孟丽君的身份终究是被识破了，这实在是太恐怖了，我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作者也不能再写下去，搁笔十二年，最终没能完结。更恐怖的是，作者自述期待后文的读者们，都希望“皇甫少华偕伉俪，明堂郦相毕姻缘”。是啊，对大多数从小没有得到过任何爱的清朝女性而言，父兄夫家的宠爱已经是梦都梦不到的了，哪还能想象更多？可怜作者，走着一条无人理解的荒寒之路，又英年早逝，管不了后人狗尾续貂。续作者是个一心想抱孙的老太，她觉得少年笔下的主角太过轻狂，有悖纲常，所以狠狠矫正，不仅让孟丽君乖乖结婚，还“惩罚”她“只生一个女儿”，“奖励”最柔顺的苏映雪连生三个儿子。唉，文字之厄，竟至于此！

　　当然，最最恐怖的是，我发现女性文学的命运就像三体文明一样，在毁灭和重生中不断循环。哪怕以今日“爱女文学”最苛刻的标准来衡量，本书也达到了至少八成：大放光彩的女性群像、充满人格魅力的女主、女性情谊、女主专心搞事业……应有尽有。它还涉及了优秀女性结婚后退居幕后，女性在夫权和父权之间难以兼顾，亲情孝道绑架女儿等诸多现实问题。但那又怎样呢，它没有在集体文化记忆上留下任何印迹。今人或许通过戏曲和电视剧知道有孟丽君这个角色，但想到的只是女状元、爱情戏，完全不知道原著中有这样尖锐的思想。于是每一代女性创作者，都得重新发明轮子。一次又一次。

　　或许，女性文学的最大问题，不在于写作受阻，而在于无法建构自己的经典，无法形成连贯的传统，正如她们没有自己的族谱。读这本书，就像发现了一个亲切的老祖宗，但我们之间的联系已经搞不清楚，因为从她的姓氏到我的姓氏已经变了一百次，所以我又感到一种强烈的陌生。像这样散落的埋藏的祖先还有多少？我们难以知道了。

　　想来想去，这真是一个很恐怖的故事。


ps：Chaos 评论 再生缘
她把才子佳人写成了恐怖故事（再生缘）书评
字数：3203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