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Lost Daughter》：读埃莱娜费兰特：女性真实、女性身体与艺术的欲望。

lsp2170607

　　文学作品应该是什么样貌？从审美角度的体验到底有多重要？既然话语即权力，从权力范畴延伸，我们通过作者个人的文字观看到的是现实的负形。艺术依赖现实。现实，从来不是一个确然之地，而是活着的生态系统。

　　我们的现实存在两性、现代与自然、科学主义与神秘主义，现实却依旧不能被划分，而是交融着。就像过滤阳光本身七色光的眼镜，被划分在各个意识形态标签下的每个人会看到不同的颜色，而不同的事物也会吸收不同波段的光谱。

　　女性的现实，是依然很少被发觉的某种光线下的世界。如何感知女性的现实，关乎于如何感知女性的身体。费代里奇在《凯列班与女巫》中通过“伟大的凯列班与 反叛者的身体斗争 ”一章，论述了资本主义父权制在机械哲学的帮助下改变了人类对身体的感知——即是改变了人类的身体——身体成为机器，是可以被精密计算与掌控的，于是可以更好的工作。

　　对身体的感知，通过语言得以确认与传播。埃莱娜费兰特的作品最强大的力量就是通过文字、文学，细密、喷涌而出地描绘下女性身体的感知。

　　上野千鹤子曾表达过对被禁止使用母语写作的齐奥朗的共鸣“当时只懂得日本的我，为何能够对母语被剥夺的齐奥朗所释放的愤怒产生如此共鸣呢？我觉得因为我和他一样，我的愤怒是用男性语言无法描述的女性的愤怒。”她在经历过大学学习后，认识到在思想的语言中，女性是没有母语的，女性只拥有日常用语，她们只能用借来的语言、用他人的语言来讲述。

　　女性阅读文学、体验艺术面临的就是如此的险境，我们在男性的文学与艺术之间跳跃、沉沦，在启蒙阶段都曾深陷：复制着男性的身体，尴尬地“符合”了弗洛伊德的阴茎崇拜、俄狄浦斯情节。在言语梦境之中，试图把女性肉体推进男人的饼干模型，为男性关于“荣誉”、“审美”、“理想”的写作触动了不存在的幻肢。然而那些关于乳房（乳房中的乳腺，而非男性看到的柔软肉团）、月经，每日每日的触感，甚或是生育、被当做女性的感知，无时不刻在幻想与现实的交叉地带与男性的身体语言对撞。

　　在阅读埃莱娜费兰特前，出于身体与智识质朴的渴望，我搜寻阅读过一些其她女性作品，体验了许多女性故事或是文字的奇瑰，也阅读到强大的女性力量，然而很少能见到真正完整的仅属于女性的文字、叙事，那副能帮助我分析阳光中女性之光的眼镜。

　　埃莱娜费兰特的作品是相似的，每一个故事都围绕着母女、女友：《烦人的爱》中的女儿与母亲、《被遗弃的日子》母亲与孩子、The Lost Daughter母亲、女儿与女友、那不勒斯四部曲的女友……不厌其烦地聚焦这些身份，被许多人诟病是怯懦或无能，我认为这种“重复”正是女人的现实，女人被忽略的身体与叙事。一如男性故事千奇百怪却总是回归男性的身体与叙事，女性的世界在空间上或许会局限，本质却复杂奇异。

　　埃莱娜曾在访谈提到，为了保持文字的真实（“并非事实的真实，是浸透在文字中，语言散发的真实”，我认为这即是“女性文字”）必须经历漫长的训练、不断的优化，“真诚是一种折磨，也是文学上不断深挖的动力”

　　她在一段段女性关系的刻画中成功达到了这如同折磨的真实。较为通俗的那不勒斯四部曲，许多人无法忍受莱农死性不改的疾度与自卑，《烦人的爱》里黛利亚与其他男性一同对母亲实施的侵害、凝视，《被遗弃的日子》中家庭主妇被抛弃的痛苦、愤恨、麻木、无法聚焦……她写作中的女性真实是前所未有的，重要的原因来自她选择的语言，那仿佛来自我们自己身体的心声，那男权不可得见，女性也不愿面对的冷漠、刻薄，那种忍不住的对男性的戏仿，女性集体的解离状态。

　　女性艺术的特点应该是审美的，美好的，有力量的吗？女性艺术既然来自女性现实，我认为女性身份如若说有一个最必然的共通点，那么它就是这样的集体解离，并非属于知识女性的艺术审美、也非女性先锋的政治思想智识。女性的身体在这样的共通点之间得以显现，没错，在父权世界，乳房、月经、生育最先带来的是异化，而后才能从男性语言下的异化体认到真实的自己，那份隐没在阴暗面下的真实爱意。

　　女性的真实爱意。是的，首先是对自我身体的真实，爱意。《烦人的爱》的最后，黛利亚穿上母亲穿过的裙子，那显露自己腰身的裙子，她终于爱上的并非裙子指代的“女性特质”，而是自己身体的形状，自己身体与母亲身体共同的形状。除了事实身体外，女主角们对自己母亲、女儿、女友的复杂感情与凝视下，无法压抑的是深深地吸引与爱恋，这样的感知反过来也是身体的组成。埃莱娜并不直接书写爱意，而是通过女性对女性无法停止的，时而模仿男性时而努力摆脱男性，更多是来自女性自身的，一遍遍观察、指认、模仿、欲望，通过视线的粘连，真实地表现爱意的存在。

　　再次回到不厌其烦的母女形象，除了女性真实、女性身体以外，埃莱娜费兰特试图表达这样一种感知：母女关系在女性关系的奇异复制。这一点正是The Lost Daughter借由elena的娃娃所展现的。小说中的娃娃既扮演三个女角色的女儿又扮演母亲，而主角也在不断回忆自己的女儿时，提到了女儿们不时表现出对自己的指导教育的爱……这让我回想到我和自己妈妈的关系。母亲形象一直以来被写作温柔、母性、牺牲、满含爱意的，而埃莱娜告诉我们母亲的形象相对于孩子存在，母亲是女儿的模仿、挑战、依恋对象，母亲是对一个新生并持续成长的个体既抱有新奇爱意，又厌烦它，与它比较，希望摆脱它的模仿又渴望被崇拜的个体。这种亲密的连接在每一个女性关系中不同程度地复制。

　　埃莱娜费兰特的文字在略显冷漠的语气下，是很强烈的欲望。不仅仅是前文提到的作为女性对其她女性的爱意与欲望，而是在男性文字历史之下，渴望表达女性、自我的欲望，是泛滥到女性和个人身体的欲望。这种欲望迫使她不断自我折磨，倾泻自己一点点提炼、榨出并谨慎积攒起的真实。

　　在阅读埃莱娜费兰特，被她的文字击中后，被掩藏的得以浮现，我身体的感知也在生长，逐渐变得实在、彻底，不断变回女人。我也不得不承认真正的艺术绝对不仅仅关于审美，艺术是被掩藏却又渴望重见天日的真实感知，是它带来的深深的欲望。

　　总字数：2143
　　作者：u
　　链接：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5618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