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山更高》：非典型青春

烟雨红尘

　　我看这本书的感受跟大多数读者应该不太一样，因为我自己也算是这个自由攀登群体中的一员了。书中详写略写到的几十位攀登者，除了较早退出国内攀登舞台的马一桦等刃脊众，差不多有七八成是我在现实中直接认识，一起攀登过，共事过，至少是打过照面的人。还有他们登过的那些山，绝大多数在我脑中都有清晰的画面。看这本书也相当于回顾了一遍我过去二十年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经历。

　　我出生在重庆市远郊北碚区的缙云山下、嘉陵江边。从小徜徉在山野之间，对自然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再加上少年时代看了大量世界历史上的探险家故事，杰克.伦敦、凯鲁亚克等人的自然和旅行文学作品，也对“在路上”的生活充满了浪漫的憧憬。

　　在零零年代，我来到北京上大学，恰逢北京为了举办奥运会而大兴土木，飞速建设发展的时代——城市摊起大饼，房价腾飞，人口越来越多，交通越来越拥挤，雾霾丛生，环境恶化，生活成本日渐推高。原本慵懒而悠闲的“老北京”生活不复存在。随着这些“城市病”的堆积，像我这样习惯了自然山野的新鲜空气和松弛生活的人感到强烈的无所适从。

　　幸而在那个年代，也正是户外探险在中国民间萌发的时代。互联网的普及，使得国内外信息的广泛交流得以实现。从03年左右开始，《中国国家地理》对西部荒野的景观持续进行系统的介绍，把中国的景观排行彻底洗牌。再随着道路基建条件的改善，刺激了西部旅游和户外探险的热潮。中国的徒步旅行者和登山者开始跟世界接轨。

　　我自己正是受到这一拨潮流影响，从而“走进荒野”，在路上陆续认识了严冬冬、周鹏、何川、昊昕、阿左等跟我一样选择逃离城市，奔向群山的朋友们。他们有的出身农家、牧民，有的却来自城市中产；有的未读过大学，有的却毕业自国内外名校。他们出身阶层各不相同，但都从无意义的内卷中抽身出来，只为寻找有作为的空间。他们在大美天地中自由而随性的生活状态，引起了众多网友的羡慕。在大众看来，他们是一群励志典范——经济不景气的当下，社会弥漫着焦虑情绪，太多年轻人处在就业困难或受尽压榨、“躺平”的消极风气之下时，他们却能反其道而行之——拼搏，但不盲目拼命，他们倾听内心的声音，只求把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做到极致。

　　但若你要认为这是一个爽文剧本，那就大错特错了——攀登确实带给他们最大的快乐和自我实现，如临梦幻高山；但攀登也给过他们最深的重创，伤痛、遇难，留给至亲无尽的悲伤……

　　我不知道一个普通读者看到书中一场又一场惨烈山难，一个又一个鲜活的角色突然间就变成冰冷的尸体，会是怎样的感受？会不会有读《冰与火之歌》的那种人命如草芥，谁的生命都可能戛然而止的既视感？

　　十几年来，看到一个又一个朋友逝于高山，非但没有让我的内心变得麻木，反倒一次又一次的撕裂未愈的旧伤。我一度也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甚至诱发抑郁症。我们的选择值得吗？为了一己私欲让我们的至亲悲痛余生，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我们一度自认是精神的贵族，但在大众视点里，我们到底为社会贡献了什么？

　　直到2021年初，一场大疫让整个世界停顿下来。在长达数月的居家隔离中，远离群山，慢慢思考，才让我真正的与自己和解——自由攀登群体为这个社会贡献的，远远不止那几条对大众而言无足轻重的攀登路线，更重要的是其精神价值！

　　在现代生活、城市喧嚣之下，人的自我往往长期被外在的功利主义占领了。只有在高山上，我们才能真正找到存在感，才能在寂静无人的环境和冰风寒雪的劳苦中，扎扎实实地找回自我。探险充满了神奇的吸引力，它所蕴含的那种坚忍不拔和无拘无束的随性生活理念，是对我们文化中固有的追求舒适安逸的生活态度的一味“解药”：它标志着一种年少轻狂似的拒绝——拒绝怨天尤人、拒绝意志薄弱、拒绝复杂的人际关系、拒绝缓慢而乏味的生活。

　　其实幸福的获取不一定只能依赖于物质财富，也可以转而追求精神财富。到自己内心，到自然界，到天地间去寻找美，寻找人和自然共有的神性。到荒野中去，可以从权威的压抑中解脱出来，社会的束缚也消失不见，经济地位也没那么重要，个人的智慧和知识远比金钱重要。

　　“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生活有意义，我希望活的深刻，汲取生命中所有的精华，把非生命的一切都击溃，以免当我生命终结，发现自己从没有活过。”梭罗在《瓦尔登湖》中表露出来的这种观念，便是我们这个自由攀登群体走向群山的原因，每个人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价值和快乐。

　　我们经历了户外文化在中国大地上的普及、崛起；经历了自由攀登的从无到有，蹒跚前进，又青黄不接。但在如今这个以实用主义为重的社会中，我们这帮人既复古又超前，总有那么点“不合时宜”，长期挣扎在“出路无门”的困境中，这也成了我们面对的现实矛盾根源。

　　其实“下山之后”，人生必须面对的所有问题，自由攀登者一个都逃避不了。安家立业、父母养老等现实难题，终究是要去一个一个解决的。但我们面对时代和现实的困境，曾经努力过，去寻找一种非典型的“解法”——不管稳定还是动荡，自由还是束缚，人生可能有另一条道路。

　　回想2018年的秋天，我和阿左等伙伴一起徜徉在霞慕尼山间，露宿于雪山下的湖边，清晨在金色的朝霞中醒来，静静的等候着阿尔卑斯群峰洒上第一缕阳光，每张脸上都洋溢笑容……多年后，每个活着的人记忆里，最快乐的都是这段时光。像被阳光镀了金的天堂，有热爱，有憧憬，有美景，还有一群好兄弟——即使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年轻人失去了理想和奋斗的动力，至少我们心中还有群山之间那片刻的宁静。

　　这便是我们的青春，我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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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春天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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