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川有许多粪》，底层有许多愤

鸿田

　　这是一个刚建好的楼盘，附近是尚在建设中的其它工程，空荡荡的钢筋混凝土结构与灰蒙蒙的天空相映成趣。由于通了地铁，附近的人流量并不小，这些看似死亡实则新生的空楼便成了天然厕所，新鲜的，干燥的粪便散落在工地的各个角落。荒地并不等同于荒凉，可当荒地上竖起孤零零的建筑，荒凉感便由此产生。

　　以上是我对李沧东《鹿川有许多粪》这个中篇小说的环境想象。许多城郊新建的楼盘都给我一种“鹿川”的荒凉感，所以我在读《鹿川》时总会有一种很强的画面感。以现在的眼光看来，俊植的人生不可谓不励志，从一个杂工慢慢读夜校成为了一名老师，勉强在这个鹿川的楼盘买下了最差的一个户型，娶了一个漂亮的妻子。而且以他和校长的关系，似乎只要按部就班，再过些时日也能成为体面的中产阶级。而忽然出现的弟弟玟宇却让他本可为傲的生活显得荒诞可笑。参加学生运动的玟宇似乎可以为了理想而不食人间烟火，甚至献出更多。而一步一个脚印走来，小心翼翼谋生的俊植却显得世俗油腻，每天都在为了生活苟且奔波。如果说兄弟两的里子还可以有所掩饰，那俊秀的玟宇与丑陋的俊植单从外表就已赤裸裸的分出了胜负。

　　许多年之后，面对鹿川的粪便，俊植将会回想起，母亲在摊位排泄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从小经历和目睹的“不体面”都使得俊植非常务实，他的一切行为不外乎都是为了生活和生活得更好。在一个有遮挡的空间里排泄是世间公认的作为人最基本的体面，而在俊植妈妈卖货的市场，厕所只有一个，总是排着长队，俊植的妈妈因为实在忍不住放弃了这份体面，扛着鱼缸的俊植后面也放弃了这份体面。没有体面的人，和动物还有所区别吗？虽然“懂事”的俊植从小就能够体谅母亲为了谋生的不易，可他的内心想必也是对母亲有所鄙夷的，可惜长大后的他似乎依旧无法挣脱不体面的宿命。

　　网上常说“没有人从小的愿望就是买一套房。”这句话往往运用在理想被磨灭的语境之中，突出现实的残酷和无奈。可真要细究起来，对于那些从小生活在狭小闭塞空间里的人来说，其中不少人从小的愿望恐怕就是买一套房。买车买房成为了一个体面人的基础，似乎没有“基础”就永远无法迈向下一层的追求。那些绕过基础形而上的人，往往会被视作不靠谱。但是在《鹿川》中，有关玟宇参加学生运动的部分并没有多着笔墨，玟宇纯粹成为了理想主义的化身，连哥哥的妻子也对玟宇表示了支持甚至于隐隐的崇拜。与书中第一篇《真正的男子汉》中那个底层的张丙万不同，有名牌大学背景加持的玟宇全是一个正面的悲剧形象，他的所作所为充满了不可置疑的正当性。难怪俊植会说出：

　　“你凭什么那么理直气壮？你怎么到了这个年纪还在为正义和道德而战？你为什么不像我这样为了养家糊口，为了职场奋斗而四处看人脸色？你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超越一切？”

　　显而易见的，似乎俊植就代表了现实，玟宇则代表了理想。但这样说未免太简单粗暴，更准确一些说，俊植代表的是底层的现实，而玟宇所追求的理想则已经脱离了个人追求，达到了国家的层面。如果俊植是一个事业有成的富豪，当他再次面对被通缉的玟宇时，是否还会不可抑制的自卑乃至于愤怒？现实与理想的纠缠，对上层和底层的人来说或许完全就是两个维度的东西。而人们最喜欢看的戏码，就是底层通过牺牲去绽放理想之光。然而理想就像是虚有其名的“鹿川”一样，诗意的名字背后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实物。

　　建立在垃圾堆之上的商业住宅终会建完，鹿川的粪终会越来越少，直到全部流进下水道。像俊植夫妇一样的贫贱夫妻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依旧会吵吵闹闹，依旧会不可抑制地妄图挣脱庸碌的生活，也依旧会被生活中的小美好稍微治愈，如此循环到他们再也无法忍受的那一天。

　　“所谓生活，华丽、宏伟、高尚永远遥不可及，卑鄙、肮脏、疲倦却总是持续不断。"

　　总字数：1371
　　作者：麻木不可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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