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的我们头破血流、没有和解---读金惠珍的《猫舔过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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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非常喜欢金惠珍的《关于女儿》，喜欢她反好好莱坞剧本式的写作。她在《关于女儿》里写家庭，没有一般意义上的母慈女孝，只有四个各自背负着沉重人生、困在社会结构中不断拍打着闭锁着门的女人。

　　这可能也是为什么好莱坞开始喜爱东亚叙事——他们也看厌了起承转合大结局的Z字形故事，开始喜爱细碎日常里的牛铃之声与步履不停、和比海更深的意识碎片。而被西方视为坚固的概念也在后现代的东亚城市里破碎，并演化成更流动的形态，比如家庭，可以是《小偷家族》也可以是《无人知晓》，更可以是有或无血缘的多世代女性迫于经济政治困境或机缘的偶然相逢。比如《从诗善开始》里重新定义女性祭祀的母系家族，又比如金惠珍始终描绘着的凑到一起组成无男“家庭”的女人们。

　　在《猫舔过伤口》里，后现代的流动家庭是一个因网暴而失去一切现代身份的中年女人、一只病痛缠身即将倒下却依然对人类警觉的流浪猫、一个父母离婚且在学校遭受霸凌的小女孩。她们之间毫无血缘关系，只是因为住得近而偶然相逢，并且同为“困兽”而彼此注意、但并不轻易接近。

　　困兽都是这样的——都明白善意是不可轻信的，因为伪装为善意的恶意正是困住她们的始作俑者；也都明白困兽能信赖的只有自己的爪牙与机警，有哪一只困兽没在苦苦挣扎中体验过他人的凉薄呢？

　　困住中年女人的是电视台的剧本，她没想到读出台本上几句看似无害的台词会发酵成一场全民网暴，更没想到她所信赖的人们——丈夫、她全力支持的后辈、她全心信赖与忠诚的同事与职场——会在网暴袭来的时候如此简单地背刺她。困住她的也是自己的执拗——谁都明白应对飞来横祸最经济实惠的办法是认栽、认栽然后等待风头过去然后重来，甚至也许可以把黑红转化成流量与收益——但越是拿真心对待世间的人越是容易成为“讨个公道”的困兽。她们的一切都建筑于真心的支点之上，失去这个支点，就失去整个地球。

　　困住女孩的是她的封闭世界——在我们还没离开学校的时候，世界就是封闭的，不是同学就是家人；而当作为家人的父母离婚、各自忙于生计，而你最好的朋友转学、学校里的众人又微妙地选择你成为那个集体排挤和欺凌的对象，这两个封闭的世界就重叠成了双重地狱。电视剧里的人物总是要么雄起反抗、要么彻底忍受，而真实生活里的困兽知道怎么在这种地狱里熬下去——你用尽全力抓住一根稻草、并希望它能让你漂浮到时间能解散这种地狱的时候（要么你终于经济独立可以离开，要么众人因升学而各奔东西、各自去寻找下一个玩物）。

　　中年女人与初中女孩，这两个困兽各自舔伤口，互相望一望、偶尔小心翼翼地捋捋对方的毛，一旦对方的自我防御被激发就立刻道歉并退开。（而不是像励志电视剧那样报团取暖——那是美好的文艺创作与想象。）

　　困兽是一种只有经历过才会明白的智慧，是理论课无用而只有实修才通得过的课程。

　　困兽是一只被网住的猫——她会暴怒、张牙舞爪、哈气、攻击、反复去撞她能看见的那个结界那堵墙，一直撞一直撞、直到头破血流、直到自己踩上死亡的边界，才终于学会认输、学会不再问“凭什么”“为什么”“怎么可以这样”，而是认栽、把所有的不公和痛苦全部咽下去，开始转过头舔自己的伤口、继续活。

　　这大概是为什么这个中年女人、这个初中女孩，两个人类世的困兽都忍不住要去关心一只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的流浪橘猫。

　　她们三个共享的空间没有任何传统意义上的、可见的边界——没有屋顶、墙壁和门许诺私密和不可侵犯，不像男人们所定义的“家庭”有一个坚固的、非请莫入的结界。

　　她们在小区路边的大卡车下相遇，两个困兽带着猫条、试图抓住一个姜黄色的困兽并送医。这就是一个全女的“家庭”。

　　两个困兽在学校运动赛的霸凌现场聚头，尊重彼此的困兽之斗、不轻易介入，只是讨论怎么赢得那个姜黄色的困兽的最小限度的信任、好带它去治疗。哪怕只有两个困兽的实体在一起、第三个只在话语和真心里出现，这就是一个全女的“家庭”。

　　在被拒绝收治流浪猫的医院拒诊之后，三个困兽终于在猫医院隔着小猫病房的玻璃用鼻尖碰碰指间，这就是一个全女的“家庭”。

　　这个“家庭”没有私产、没有血缘联系、一切坚固的都不存在，甚至不会孕育推翻困境的力量。在这个没有实体的空间里，困兽们只是看着彼此各自撞墙撞墙一直撞到筋疲力尽、终于“认了”、接受公义不会发生救世主也不会来，然后互相舔舔毛，继续用自己原本就微小的力量努力幸存。

　　这就是全女的“家庭”——它不生产或再生产任何男人们定义为有价值的东西，因此免于觊觎、遗世独立；它不会解救困境、反转局势；它不提供奇迹般的和解与幸福。它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是无限接近零的那个最小的数，却奇妙地、是无法被任何力量侵犯的角落。

　　就像莉莉给哈利许下的那个咒语——一个伤疤、却是幸存的开始。

字数：1859
作者：闻夕feli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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