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心》：谁的自由、对谁平等？

鸿田

　　先说说为什么趁着la fête des morts要看这本书，其实是因为看了《金刚》，然后去刷了《现代启示录》。电影前半部分是经典的反战倾向，但到了后半部分却完全跳脱出了战争的内涵，上升到了人类对于原始文明的理解，偶像崇拜、祭祀仪式……这在现代人看来“愚昧无知”的文明，却恰恰激发出内心的欲望与痛恨，所以想读科波拉这部电影的灵感来源——《黑暗的心》。康拉德（Conrad）是博尔赫斯、萨义德、菲茨杰拉德等非常喜欢的作家，然而在中国却并没有很高的知名度，可能是因为中国作为东方文明的代表，在历史上没有类似的记忆，所以很少能理解《黑暗的心》吧。

　　我看的版本选自《世界中篇名著系列》，开头的序言里介绍了Novelle这种文体，中文翻译是中篇小说，但实际上，这种篇幅的小说往往是在市民聚会、宴谈时，由某个人所讲述自己经历的故事。非常经典的例子如《十日谈》，康拉德的《黑暗之心》也属于这一类。

　　这样的叙述，故事中套故事，法语中有个说法是récit dans le récit，非常考验作者的笔力。原因在于不仅要使用口头语完成情感与情节的表述，而且要符合一个人的回忆规律，我们的记忆不可能清晰得历历在目，总会有一些模糊、朦胧、或者连自己也无法表述的时刻。而对这样的小说而言，要真实地还原这样的叙述场景，是非常难的。康拉德不仅成功了，而且他使得这样的叙述更富有文学性，让人在阅读的过程中，在一种难以捕捉的模糊画面里，却清晰地看到黑暗的降临。

　　故事背景发生在19世纪末，英国等欧洲大国对非洲进行殖民掠夺与统治时期。当时的Kurtz也是作为贸易站的一个代理人，深入刚果河的腹地，与当地土著们进行象牙交易。他们用不值钱的破布、玻璃珠子，就能换回珍贵的象牙——在土著眼里是化石一样、被埋到地下的东西。在这群掠夺者看来，非洲土著们是没有文明可言的，他们分不清什么是贵重、什么是廉价，对于殖民者的掠夺逆来顺受，甘心做苦活，一根破布条就算是衣服。他们甚至怀疑：这些土著算是人类吗？虽然有着相同的人类外形，然而当他们真正触碰到人类文明的源头，他们却理解不了眼前的这一切了。因此，一切都被简单粗暴地划分为令人可恨的野蛮与愚昧，与此同时，进化论学派、神话仪式学派也给这些掠夺者们提供了精神武器，认为原始文明是落后的象征，正如《现代启示录》里Kurtz那本弗雷泽的《金枝(golden branch)》所暗示的，“巫术-宗教-科学”这一进化流程一样。因此，“像神一样接近他们，使千万愚民摆脱他们可怖的生活习惯”成为这掠夺所打着的冠冕堂皇的旗号，而在当时，所有白人都深信不疑。

　　然而，Kurtz以拯救愚昧、消灭野蛮、文明化为理由，却反而掉入了内心野蛮的本能。他成为了土著的首领，享受着土著们战战兢兢的崇拜，割下反叛者的脑袋示众，对他们生杀予夺。他通过这种方式，轻易地获得成堆的象牙——他不仅是在物质掠夺，而且是精神殖民，成为土著们的信仰，从而获得他们的誓死效忠，便可满足自己的利益，可以说是殖民里的最高级手段了。然而，他却派土著们去攻击要接他回去的船，尽管他病入膏肓，却不想离开这片地方。为什么，那优雅的欧洲文明，那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乃至他的妻子、家人，居然比不上非洲这一群愚昧的土著？这时需要重新考察“土著”这个概念。西方人把“未知”贴上“愚昧”的标签，依靠自己在科技方面的优势，把原始文明如同垃圾一样丢弃，把“不能理解”划入“毫无作用”的范畴里。这让我不禁想起列维斯特劳斯在《结构人类学》里提到的萨满巫师奎萨立德。一开始是想要深入研究进而批判巫术，最后却成为了一个萨满巫师。事实证明，与“一无是处”相反，巫术比当今许多心理治疗方法都更为“科学”。而在《亲属关系的基本结构》里，原始人对于舅甥之间进行的种种看来古怪的仪式，其实到今天都有相当的社会基础。真相其实很简单，原始人从形体、智商、基因上来看与现代人基本无差，现代人只是因为不理解而在这两者中进行了人为的割裂。《云图》里对先知人和原始人这两个群体的关系便做出了最好的注解。

　　但Kurtz的区别在于，奎萨立德是信服地转变(reconvertir)了，但Kurtz一直不承认他的转变，一直认为要“要杀光这群畜生”。他从来不承认，自己受到了黑暗之心的诱惑。他这个人的存在，从反面证明了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的存在。文化史的基础正是意识的不断积累，而将原始文明与现代文明的人为割裂，也会因为人类本源性而逐渐恢复那条纽带。正如弗雷泽在在玛丽道格拉斯笔下被做出彻底的清算一样。

　　尖叫的羔羊平息了下去，但是，有关文明冲突的问题却从来不曾走远。我们常把文明的发展等同于纵向的前进，那么发展是不是一定等同于优秀？其实，开头说到中国人可能没有类似的文化记忆，但看看西方看中国的态度：对一夫多妻制的深恶痛绝，认为这是野蛮、落后的表现。我没有考察过西方对中国的入侵里有没有拿文明的落后做过幌子，但作为中国人，我们是很清楚一夫多妻制是由它深刻的社会背景决定的。正如柏拉图对公妻制的推崇、中世纪对决斗的维护捍卫，不了解那个时期的情况，怎么能够理解、怎么可以妄下评判？

　　西方一直强调自由、平等，谁的自由、对谁平等？不好好地反思自己在非洲大陆上所做的一切，横线上所填的答案永远便只是个最大的笑话。

　　总字数：1809
　　作者：绛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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