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显微镜下的大明》有感

江海鸿牛

　　一直以为马亲王的这本书是小说，买来一看，讲的都是历史。

　　用了几天时间，书中6个故事一一读罢，合上书页，忽觉500年前的事离自己是那么远，又是那么近，历史的列车兜兜转转，一晃，又是几个世纪。马亲王大概是读了不少历史，厌倦了高屋建瓴的宏大叙事，立志于见微知著，用一个个小人物为史书上一句句冰冷的文字注入血肉，用他的话说，“这些都是具体而微的细节，但恰恰是从这些‘小’中，我们才真切地见到‘大’的意义”“我相信，只有见到这些最基层的政治生态，才能明白庙堂之上的种种抉择，才能明白历史大势传递到每一个神经末梢时的嬗变”。这是人民的历史观，是群众的历史观。

　　徽州丝绢案里，一笔从最开始就交错的税银一交就是两百多年，直到被一个算数极好的学霸发现，才拉开了这场撕逼大战的序幕。两百多年间，真就没人发现端倪吗？我想并不是。有的人发现了，但不想说、不想管，其中牵涉利益甚广，谁揭开了盖子谁就得沾上因果，这银子又不是我交，干我何事？索性算了吧；有的人确实没有发现，前人都这样干了这么久了，怎么可能有错呢？这就叫思维惯性，惯性太大，想要刹车掉头，没那么容易的。

　　那么，现在盖子揭开了、问题闹大了，怎么办呢？县里管不了就报给徽州府，徽州府管不了，就继续往上报，一直闹到了皇帝那里，可皇帝那么多事，总不能亲自管吧，又返下来，总有一级得接住，闹了好多年，才把事情摆平。身在大明的官场，讲究的是平衡二字，事实是怎样并不重要，只要没人再闹，各方都能接受就行，这就是中庸之道，也是生存之道。

　　闹剧结束了，总得有人背锅。最先提出问题的人被抓了、被判了，究其原因，就是五个字：谁让你多事？但这样一来，以后谁还敢多事？看到这里，我就想起《万历十五年》中，写到余大猷曾提出来要精简军队，以减少数量、提升质量。戚继光便反驳道，大明疆域辽阔，维稳是第一要务，军队无需“精”，关键是要兵多面广、以作威慑。从戚继光的建军思想我们可以看出，大明的统治，要义是“不出事”，谁要是生了是非，谁就是罪人。

　　婺源龙脉保卫战里，我们看到了基层官员在大明政治生态下生存的不易。几任知县都是流官，既是奉朝廷之名而来的命官，也是百姓的父母官，本着“各宜体谅”的原则，既要“上保县脉”，又要“下妥私情”，怎么办？真的不好办。我初读近代史的时候，对大清官员的印象就是两张脸谱：封建和愚昧。可等到我读到《天朝的崩溃》时，我就觉得他们可太聪明了，换我穿越回去，可能活不过一集。在古代做官，皇名不可违，具体实际不可不兼顾，锅又不能自己背，真是刀尖上行走、夹缝中生存，太难，太难了！

　　婺源龙脉保卫战里，我们还看到了不同基层官员不同的执政风格。赵昌期算是个雷厉风行的实干家，到任后进行了深入的调研走访，亲自拿出解决问题的方案，并且凭借着自身朝中有人的底气，通过鼓励民间互相监视这一狠招、妙招，使得保脉行动取得了实质性进展。可是，像赵昌期这样的领导者往往只是“镀个金”就走了，留下一双遗爱官靴，告别了依依不舍的婺源人民。接任的冯开时深谙务虚之术，写得一手好新闻，实事虽没干几件，但宣传工作百花齐放，问题都解决在纸上了，上峰颇为欣赏，最终拍拍屁股高升户部，给婺源县留下了一个烂摊子。一朝天子一番景象，在大明的土地上，制度和律法的作用远远比不上人的作用，遇到好官则好，遇到坏官则坏，所以海刚峰才会备受推崇。

　　六个故事里印象最深的是《天下透明——大明第一档案库的前世今生》。大明第一档案库存的是黄册。黄册类似我们今天的户口本，是大明征税的重要依据。从洪武十四年至弘光元年，黄册库一共存在了两百六十四年，几乎与大明二百七十六年的国祚等同。就是这么一本本黄册，几乎记录着大明治下的每一个人，也记录着这个帝国的兴衰。马亲王在这个故事的最后写到的这么一句话令人唏嘘不已：“细小的尘埃缓缓落定在破旧的黄册封皮上，悄然累积，不再飘起。不知历经世事的它如有灵智，是否会想起那些年在后湖黄册库的日子。”

　　洪武爷当年励精图治，用黄册、鱼鳞册和里甲制让税赋钱粮、民众徭役各归其位，为这个新王朝的政权巩固提供了制度支撑。然而，事物总是在发展变化，任何制度都不可能一牢永固。当制度跟不上社会环境的变化时，良法即变恶法，一本本黄册滋生出了太多的罪恶，令人触目惊心。举几个例子吧：

　　1.黄册的攒造，朝廷是不出钱的，这笔费用最终还是落在百姓头上。然而，百姓并没有议价权，官府说多少，就只能交多少。万历二十年，有一名黄册库官员途径河南，闻一本一两百页的黄册造价千两，吓了一跳。想想也知道，纸价几何，而动派千金？必然是盘踞在中间的利益集团，如同一只巨大的吸血怪，吸的是民脂民膏，吸得个膀大腰圆。苦的，还得是百姓。

　　2.大明的每一户人家按照丁口数量，分为上户、中户和下户。上户派出的应役丁口，要比中户多，中户又比下户多。假设你家是上户，又不想出那么多丁口去应役，就可以通过贿赂甲首、里长（一里110户，每10户为一甲），通过在黄册上做手脚，把上户变中户，中户变下户，亦或者直接从上户变下户。但是每一里每一年应役人数是固定的，你家改成下户逃过去了，总要有人来顶，只能把隔壁老王家从下户改成上户了。对于一个本就贫困的下户而言，多出一两个男丁应役可是要人命的。

　　3.假设你是个地主，有100亩地，而你不想交税。那么在大明，你可以先找到甲首、里长，把其中50亩地分给50户贫困人家，每人给你平摊一亩地的税。若是这50户问到为什么税变多了，那就是上头喊交的，反正只多交一亩，一般没人深究。还剩50亩地，你还是不想交，便再次找到里长，里长偷偷把你的30亩地挪到3户全家已经死绝了的人家（这种情况一般要在黄册上列入“开除”，名下田地不再交税），此谓“死寄”。还剩20亩地，你还是贪心，反正钱给够了，里长大笔一挥，把你的两个小儿子分别列到只剩下一个老头的赵家和只剩下一个老太的郑家（这种没有劳动力的户一般不在110户正户之列，会划为畸零带管，无需交税），打着分家的旗号各带过去10亩地，大功告成！这些虽是虚构的，可在大明时时刻刻都在发生，以至于富者不断把负担转移到贫者身上，造成了严重的土地兼并和贫富差距，以致流民四起、国之不国。

　　引用马亲王在故事最后的一段评述：“大明就好像一个动脉硬化的病人，因为长期贪婪地吃油腻食物加酗酒，身体各处血管已变得狭窄无比。血液雍积于中途，无法送至中枢。张居正的改革，是在血管里做了一连串支架，暂时保证心脏获得足够供血。可是他没办法改变大明暴饮暴食的习惯，也无法逆转血管劣化的趋势。时间一长，血液越发油腻，血管越发脆弱，梗塞点越来越多。到最后，就连支架也没什么效果了，只能靠‘三饷’之类的举措像打吗啡一样疯狂透支残存的生命力。到了这个时候，无论阉党还是东林党，谁当权都无关大局。祸因早种，积重难返，大明的覆亡实际上是一次系统性的崩溃。”

　　大明非亡于后金女真，大明实亡于自身之腐败。而这黄册，就是最好的印证。《万历十五年》那本书里，就已经对万历的佛系给出了一个解释：万历不是不想做一个如同他的祖先朱元璋、朱棣那样勤勉的君王，他其实早已认识到，即便身为一国之君，也无力与庞大的官僚集团对抗，无力与这套制度体系退抗，更无力与历史的潮汐退抗。他累了、疲了，坐在那深宫里，等待着历史的审判和后人无尽的嘲弄。可万历做梦也不会想到，几百年后他的陵墓被一个诗人急不可耐地挖了出来，最后落了个尸骨无存的大结局。历史，可真会开玩笑。

　　最后，来说说书中第五个故事《胥吏的盛宴——彭县小吏舞弊案》。读完这个故事，我有这么几个感受：

　　第1，大明一朝，有个“编”是多么重要。纵观整个案件，在官、吏、役的县衙权力体系中，哪怕当个临时工一般的役，也有人挤破了头，要问为什么，那必然是有利可图，就算吃不到肉，喝点汤也行。而处于中间的吏，则是衙门公务执行的具体操作者。所谓县官不如现管，有些事情找官不如找吏来得直接，在那个文书全凭手写的年代，书手偷偷篡改几字，往往能决定一人乃至一户的命运，可见这些“基层公务员”的寻租空间有多大。嘉靖年间有云，“朝穿青衣而入，暮各持金而归”，说的就是胥吏的红火。

　　第2，大明一朝，当个流官实属不易。铁打的胥吏，流水的知县。知县大都不是本地人，打几炮换个地儿；吏则不同，大多世代而继，说是地头蛇一点不为过。县太爷虽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处于权力高位，可是人生地不熟的，底下的情况盘根错节，加上很多事情还得靠手下的胥吏去具体落实，是不可能不受掣肘的。有的县太爷甚至得先当当孙子，苟且一阵，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大明的那些个知县们，也并非是黑鸦鸦的一片，也有不少带着“当好父母官”的志向赴任的。但为民请命、为民做主绝非像电视上演的那般容易，有时候不是他们不想，而是“臣做不到啊！”可话又说回来，站在皇权政治的角度，这种官与吏的对抗博弈，或许就是帝王想要的结果，不让一家独大，这是帝王之术。

　　第3，大明一朝，始终跳不出压迫与被压迫的历史循环。在胥吏的盛宴这个故事里，我们看到了悲惨的百姓、同情悲惨的百姓，但在这些悲惨的背后，我们又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些被压迫的“民”，一旦阶级跃升成为了“吏”，又会反过来压迫“民”，周而复始、无休无止。“吏”与“民”的关系，就是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百姓始终不是主人，只能任人宰割。朱元璋虽然造了反、赶走了蒙古人，但这种革命也不过是让国家换了个姓而已，造反者仍然跳不出前朝统治者的思想圈子，人民依然是待宰的羔羊。说到这里，我就想起了那句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封建王朝的历史，是吃人的历史，是压迫与被压迫的历史，谁能彻彻底底从根子上改变这一切呢？唯有伟大的中国共产党。

　　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是人民的革命，是推翻旧社会的革命，是让中国人民真正站起来、当家做主人的革命。在新中国的土地上，不再有黄世仁，也不再有黄四郎，鹅城的一声枪响划破天际，从此，这钱咱们站着赚！这粉，想吃几碗吃几碗，这是人民的自由，这是民主的胜利！

　　OK，就写到这里。本人才疏学浅、认识有限，写得有什么不对的，欢迎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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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好山山好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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