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微镜下的大明》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江海鸿牛

　　马伯庸这篇徽州丝绢案始末的长文，我最初是从微信公众号上读的连载，已有几个年头了，当时读罢，颇为感慨，一位小说家的历史纪实竟也可以写的这般精彩。睽隔数年，一些细节早已淡忘，抛诸脑后了。前几天看到整理成书出版的消息，便第一时间买来细读。此书一共有六则历史纪实，刚读完第一篇，有些感想，连夜码字，迫不及待想与诸君分享。

　　故事始于一个歙县军户帅嘉谟，因一个偶然的原因接触到徽州府的税粮账册，也许是兴趣使然，他拿这些账册做计算练习，这一算，查出一个人丁丝绢的科目，由此逐渐牵扯出歙县已缴两百多年的一笔巨额税款，以至发展为前后长达十余年的丝绢大案，到后期甚至演变成民间骚乱。案件始末详情不再赘述，诸位可直接看书，马伯庸的生花妙笔将此案演绎的成极为精彩的大明朝税案风云，勾勒出一幅颇具象征意义的晚明政治生态图谱。

　　此次出版的书籍，较之之前的电子版，多了不少注释，因为这些注释的存在，让我在阅读的同时脑海中也渐渐形成一幅大明朝的政府运行结构和中央到地方的职官体系。明代从中央到地方，有两大严密完备的管理系统：行政系统与军事系统，两者互不隶属，却又互相制约。地方权力又一分为三：承宣布政使司(负责民政)、提刑按察使司(负责刑名)、都指挥使司(军事)，三权并立，互不隶属。再往下则是府、县两级政府，朝廷官员的任命，到此止步。

　　府、县两级政府，其行政长官虽由朝廷任命，理论上是地方最高领导和权力中心，然知府知县因是流官，一个空降的外来的长官，很难在当地有话语权和自己的管理团队，由此政令实施必然需借助具体的执行机构，三班六房。三班六房往往为本地胥吏所把持，胥吏多是本地土著，地方势力盘根错节，所谓“流水的官、世守的吏”。由此则引出另一个事实，有明一代，在县一级的政府系统里，乡宦乡绅可以说是当地真正的统治者。在历史学研究中有一个观点，即“皇权不下县”，代表朝廷的地方政府必须依靠乡宦乡绅的配合，才能对底层实现有效统治。徽州丝绢案便是对“皇权不下县”之说很好的一个论证。

　　由此延伸开来，费孝通先生在其著名的社会学著作《乡土中国》里提出过中国社会“双轨政治理论”：“一方面是自上而下的皇权，另一方面是自下而上的绅权和族权，二者平行运作，互相作用，形成了‘皇帝无为而天下治’的乡村治理模式，塑造出一个形象而又独特的描述传统中国政治运作逻辑的‘双轨政治’模型。”“中国乡土社会的基层结构是一种差序格局，是由一个一根根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皇权政治在人民实际生活中，是松弛和微弱的，是挂名的，是无为的。”另外，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在《儒教与道教》一书中也提出了关于传统中国“有限官僚制”的看法：“事实上，正式的皇权统辖只施行于都市地区和次都市地区......出了城墙之外，统辖权威的有效性便大大地减弱，乃至消失。”

　　不过，皇权不下县的观点，在当前学界，赞同者有之，反对者有之，关于这一说的争论，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此处不细表。书归正传，从徽州丝绢案来看，此案来龙去脉取自史料《丝绢全书》，《明实录》中亦有提及，可信度较高，所以客观来说，地方上是存在一定程度的乡绅乡宦自治的，府县一级的管理，代表中央的府县领导机构，面对代表基层的乡绅乡宦，很多时候不得不作出妥协与让步。综观徽州丝绢一案，最精彩的莫过于诸多利益集团之间的层层博弈，此案闹的沸沸扬扬，最后惊动朝廷，当最高意志的圣旨下达，地方政府仍难以将具体决策在县乡里落实，令人惊讶的是，地方竟以民变作为反制，一旦民变起，博弈就极容易失控，由此中央的暴力机器军队就必然介入，即便如此，地方之上民意汹涌，最终也不得不拿出一个能安抚各方的折衷主方案。所谓出来混，迟早要还的，事态平息之后，就到了秋后算帐之时。无论对错，必然有一部分人要成为政治的牺牲品。这些牺牲者里，有的渐渐会分化成两个形象，民间形象、官方形象。在官修史书里他们是暴徒刁民，在民间百姓心中则是英雄义士。

　　归根结底，这些博弈都是利益之争，形象之别也是阶级立场不同所致。政府权力的运作就是解决利益分配问题。在这场浩大的浪潮里，一介草民的命运，从他决定掀起冰山一角的时刻起，就不再由自己掌控。所有卷入其中的人物，都犹如一株浮萍，在利益纷争中随风飘摇。我想起一位长者的话语：“一个人的命运啊,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是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

　　另外，既然是税案，全文读来，也一直能感受到苛捐杂税之繁重对百姓的压迫。学生时代在《礼记》中学到“苛政猛于虎”，其时一知半解，并未真正领悟，此案可说是对苛政非常全面的一个注脚。文中有一个细节就详细的说明了繁重杂税如何在体制内悄然形成，最终导致天下大乱。

　　此外还有一些有趣的小细节，品咂起来意味悠长。这里放一个彩蛋，大家随意感受下。“黄册是朝廷重要档案，机密文件，不能随意调取，想查询，必须得到户部批准......在报告里，帅嘉谟说，洪武十四年造的黄册，最关键的乙巳改科以及当年四月一日改科的记录，完全丢失。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傻眼了。”

　　最后我想用姜文电影《让子弹飞》里的一句台词来总结：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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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Komorebilum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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