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门阀政治》 门阀政治：冲突与妥协

江海鸿牛

　　本学期常忙里偷闲，反倒读了不少想看的书。田余庆先生的《东晋门阀政治》大概是其中最难“啃下”的一本，拖拖拉拉竟然读了一个多月，细读史料与考证的疲倦之余也常能体会到一种智识的愉悦。这是一本考证详实、结构谨严的政治断代史著作，没有《万历十五年》、《天朝的崩溃》那样的通俗流畅，有的是反复比较的考辨，鞭辟入里的论证，即便作为人文专业的学生，我也常需要反复翻阅前文才能理解叙述的思路。

　　阅读这样一本严格的史学专著，给我们带来的，绝不是茶余饭后的消遣与谈资。当我们以最大的努力力求接近历史真实之后（这意味着“竭泽而渔”的材料搜集与辨析），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历史与人性的复杂，是权力与利益的一般运行规则，是冲突与妥协的循环。当然历史的常态不是祥和与宁静，而是种种无耻、滑稽、荒诞与昏庸。朋友问我为什么喜欢读历史，我回答说：

　　流别人的血，换自己的教训。

　　何谓“门阀政治”？

　　东晋一朝，虽也忝列儒家正统，但在历史教材中，从来不是叙述的重点。关于东晋，人们更多想到的是名士风流、玄学盛兴、空谈玄理，东晋人物，好像大都是委心物外、饮酒服散、佯装旷达的狂士。偏安江左的东晋，其政局沿革好像是最少被关注的。但田余庆先生却发现：东晋一朝出现了一种中国历史中独一无二的现象——门阀政治。自秦以后，皇权专制当然是中国古代历史的主导，虽然王朝中后期也常出现控制年幼皇帝，外戚、宦官专权，肆行废立，或者“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皇权削弱现象，但其结果只是王朝易姓，主奴双方地位翻转，然后重新建立集权体制，却没有打破皇权政治的框架。只有极特殊的东晋一朝，出现了司马氏皇权长期沦为门阀大族的傀儡，王、庾、桓、谢相继左右朝政，而士族之间又相互制约形成均势的现象。田余庆先生的结论是，“门阀政治”仅限于东晋一朝：

　　“东晋门阀政治，是中国古代皇权政治在特定条件下的变态。如果没有一个成熟的有力量有影响的社会阶层即士族的存在，没有一个丧失了权威但尚余一定号召力的皇统存在，如果没有民族矛盾十分尖锐这样一个外部条件，如果以上这三个条件缺少一个，都不会有江左百年门阀政治局面。”

　　桓温“忠”“奸”？

　　在儒家思想主导下的中国传统史学，始终不能突破“忠”、“奸”、“贤”、“愚”的简单对立。历史书写的目标，总是要效法《春秋》，使“乱臣贼子惧”。历史人物的评价，总是以至圣周公为准绳，以能效忠一家一姓者为大忠良，反之就是大奸佞。若以此标准看桓温，却只能自相矛盾：

　　桓温经营襄阳上游武装，北伐还复洛阳，这项功劳应该在祖逖之上，应该是晋室忠臣。

　　而在自身实力日渐压倒下游士族之后，桓温兵临建康，改立简文帝，力图鼎移晋室，则肯定要被贬为奸佞。

　　那在儒家过于简单化的评价标准下，桓温是忠是奸？朱熹只能将其解释为做贼心虚，因此“未作二十分贼”。但田余庆先生在详细考证简文帝遗诏及相关情形之后认为，桓温篡位失败的深层原因，更在于其他门阀士族的制衡。此刻谢安作为诸士族利益集团的暂时领袖，成为了门阀政治最后的顶梁柱，在缺乏军事力量的情况下，凭借在政治、经济上的权势仍然能够让桓温不敢放肆。

　　简单的“忠”、“奸”、“仁”、“义”绝不足够概括历史。权力的运行有其自身的规则。

　　谢安仅仅是“真名士自风流”吗？

　　以前在我的印象中，谢安只是一位“风流名士”。印象最深的，是《世说新语》中，谢安闻“ 小儿辈大破贼”，仍能够“ 意色举止，不异于常”，对弈依旧的镇定从容。

　　但在《东晋门阀政治》一书中，我们却发现一个能够忍辱负重、未雨绸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

　　这是一个忍受“高卧东山”的讥讽，在谢万失豫州后谢氏门户利益岌岌可危的情形下，壮年出仕的谢安。

　　这是一个与桓温斡旋，能屈能伸，挽救门阀政治格局的谢安。

　　这是一个组建北府兵，未雨绸缪，最终淝水溃石勒的谢安。

　　这是一个淝水战后功高未赏，屡受谗言，选择激流勇退的谢安。

　　这是一个垂训子侄， 芝兰玉树，生于庭阶，不预人事，远离纷争，奠定太原谢氏长期兴盛基础的谢安。

　　本书的史料来源以《通鉴》整理的正史文本为基础，常辅之以《世说新语》、《颜氏家训》、《文选》等文学典籍，但基本没有涉及史学典籍之外的材料，也未结合考古发现。这可能受限于作者所采用的传统政治史写作方法的先天局限：中国古代史书，在经济与数字方面向来缺少精确性，经常刻意夸张以求文采，难以征信。这导致想要严格考证东晋门阀士族的经济实力与军费开销，变得无从下手。但若将门阀势力的迭兴，仅仅归结为士族领袖的政治决策，恐怕还是不够全面的，门阀家族在田产山泽方面的经济经营同样不可忽视。当然，由于史料的局限，史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不能苛求本书无中生有，去详细考察门阀士族的经济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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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落星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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