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狐外传》随想

ThomasVan

　　疫情期间，闲来无事，遂再读《雪山飞狐》与《飞狐外传》，随读随想，似有所悟，胡言乱语，说道一番。

　　读《雪山飞狐》与《飞狐外传》，最大的感觉是一种“割裂感”，或即不协调感。虽说金庸先生提到，两者是两部独立小说，但让读者完全把它们分开来看，还是很难做到的。按成书时间，《雪》前《飞》后，偏偏《飞》又讲的是前传，因此诸多不协调是不可避免的了，可惜可叹。

　　说人物。

　　袁紫衣只出现在《飞》中，但其本身就是一个割裂感很强的人物。一方面，她是美貌如花、古灵精怪的少女，颇有几分黄蓉的风采。但另一方面，她却是个缁衣芒鞋，皈依佛门的尼姑。按说少女心性，最是微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对胡斐动情，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她来中原复仇，却要改头换面，身着紫衣，怀揣玉凤，可见心底里也不一定认定自己尼姑的身份吧？又见她力斗各大掌门，或言语相讥，或心思百出，哪有一点出家人的样子呢？可是后面，偏偏又死心塌地，终生与青灯古佛为伴了。一边是情，一边是忠，少女尼姑，不可兼为。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却偏要硬挤在一个灵魂里，于是这个人物只好被冲得七零八落，惹人生厌了。

　　胡斐在《雪》中的形象甚是单薄，不及乃父，于是才有了《飞》这一部专门写他。孟子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金庸先生又给他多加了几条要求：“不为美色所动，不为哀啃所动，不为面子所动。”且看他平反钟阿四，追杀凤天南，荒野古庙中，袁紫衣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仍要出手杀敌。京城宅院里，周铁鹪下了大本，劝他看在众英雄面子上饶了凤天南，他也毫不领情。仅从这两点看，他倒也不愧为一条好汉子。可他一路进京，口中说的是要杀敌伸冤，眼前晃的却是佳人倩影。天下掌门人大会上，凤天南遭汤沛暗算至死，看圆性反应，却是急忙上前，不住询问，在她心里，终是见不得生父之死呢。那么假如是胡斐宝刀在手，仇人在前，圆性在旁，这一回，这一刀，他又劈不劈得下去呢？

　　程灵素是何等聪慧，何等机敏，然而终是过不了情字这一劫，眼见心上人爱着别人，却还和自己称兄道妹，也狠不下心来一走了之。胡斐绝非蠢钝之人，人家姑娘赠他蓝花，用他食过的筷子，帮他大忙，这层心意他如何不知？可他心有所属，却还当断不断，既拜兄妹，还大言不惭“与你同死”，脸皮之厚，内心之无耻，可见一斑。男儿好汉，为国为民，信义为先，原是不假，然而在个人感情上拖泥带水，优柔寡断，又算得什么英雄好汉呢？仅此一点，他便与乔峰、郭靖相差甚远，倒似和总舵主陈公子有些相像了。然而陈公子还可说是家国美人，难以抉择，一时轻信小人之言，酿成终生之遗憾，书生意气，幼稚也，妄想也。胡斐却从来心理通透，并无其他忧扰，犹自做出这等事来，侠耶？英雄耶？大丈夫耶？他终是不大当得起了。

　　说情节。

　　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结尾袁胡会面，袁紫衣先对他说了句“借如生死别，安得长苦悲？”出自元稹的《决绝词》。若是两人生死相隔，那倒不用相思苦悲了，分明是决绝之意。然而真正以死作别的却是程灵素，而胡斐也真的就不再相思苦悲，十年之后，一颗心都放在苗若兰身上了。这《决绝词》上句是“君情既决绝，妾意已参差”，然而此刻却是圆性决绝，胡斐仍自苦苦相求，倒该是“妾情既决绝，君意未参差”了。

　　最后两章的标题似都别有深意，分别指向两个姑娘。

　　第十九章“相见欢”，是个词牌名，很容易叫人想起李后主的名篇来。相见欢，看时说的是相见之喜，实际咏的却是离别之愁。胡斐对袁紫衣魂牵梦绕，好不容易才得再见，岂知对方却是个缁衣尼姑。霎时间欢喜，惊讶，失望，愤怒涌上心头，一腔情意憋了许久，到头来还是无处可去，只好付之东流。自己的心境尚不能安抚，然而心上人却又要离他而去了。原文中“他心中一片空白，似乎在想千百种物事，却又似什么也不想。”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第二十章“恨无常”，原是《红楼梦》中贾元春死后以鬼魂口吻所唱的一首曲子，此处自然指的是程灵素之死了。且看这首曲子：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芳魂消耗。

　　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万事全抛”、“芳魂消耗”，一字一句说的不正是程灵素的遭遇吗？只不过她没有爹娘可以相告，望向家乡时也空无一人了。只有一个自己为之付出生命的负心郎，还好好躺在那里。她该会去他的梦里说道：“妾命已入黄泉。”之后却再说什么呢？不知道了。也许她该自己对自己说一句：“爱情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最后说说红花会。

　　且说袁士霄此人，早年间与“天山双鹰”之一的关明梅相恋，后来两人闹翻，袁一气之下，一走了之。等到人家陈正德、关明梅双鹰比翼齐飞之时，他却又大喇喇地跑回来住到人家附近了。安的什么心，一望皆知。再说他教出来的学生，陈总舵主先和霍青桐玩玩暧昧，后来转头就和香香公主爱得山盟海誓了，到了还得把公主给人家捐出去。袁紫衣的师傅不是他，可是一身武功颇是驳杂，也少不了他的指点传授。这袁姑娘做了些什么事儿，也无须再提。你看看，这家师门，于武学那当然是精通至极，可一遇到这个“情”字，那当真就是一言难尽了。

　　红花会群雄来京祭奠香香公主，原文中写的是有三四个女子。细细算来，一个是文四嫂骆冰，一个是老七徐天宏的妻子周绮，一个是金笛秀才之妻李沅芷，还有一个，定然是翠羽黄衫霍青桐了。可惜，《飞》对她并无任何着墨。不知陈家洛对着香冢苦吟“浩浩愁，茫茫劫”之时，她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呢？

　　《雪山飞狐》工于技巧，《飞狐外传》却满纸情深。可惜一纸深情都成了冤孽，其中的人们也都充斥着令人感到不协调的割裂之感。只有一个人，一个小女孩，盖过了所有人的光芒，从某种程度上，她拯救了《飞狐外传》这部作品，成为了无数人心目中的女神。虽然，这是用她自己凄惨的命运悲剧来完成的。

　　很凄凉，很伤心，可是干净利落，一了百了，不愧为“毒手药王”的弟子，不愧为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的主人。擅使毒药却心地善良，聪明机敏却痴心绝伦，不愧为金庸小说中令人难以忘怀的、独一无二的奇女子。

　　总字数：2081
　　作者：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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