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哪一个时刻是用来等待重要的事情发生的。——读《离开的，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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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加2017香港国际诗歌之夜的头三个日子里，除去必要的重点活动，其余的时间，我统统携着这本书，总要趁四下无人在意时偷偷看上几眼。

　　谁都知道，这黄金的几日时间金钱皆宝贵的不得了：你的人生有几次能和这世界上最无拘束的灵魂共处一堂？

　　可我就是忍不住要去打开书。在诸位手持英文原卷至少繁体竖排的大学问家面前，在地铁里，在早餐后的露台边，生生掏出一本柠檬色封面，简体横排的小说，偷偷啜起来。

　　《离开的，留下的》作为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三部，正是给我了此般恰切的感受。

　　关注当代及西方文学的读者想必已对前两部的主题梗概了然于心，作为个体阅读者而言，前两部《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更多给我带来的是阅读快感及体验共鸣。过去的一年时间里，与数位友人讨论这系列备受关注的作品，得到的答案多与我相仿。不仅是我，也有太多中文阅读者，在太长的时间里，没有进行过如细致细密，紧贴人物心里描写的作品了。

　　而书中的两位主人公，虽然生长在意大利那不勒斯城区，但女性之间的闺密友谊，成长故事，困境解决，爱情难题，并没有因为语言和地域环境的不同而产生理解障碍，相反，由诸多热烈评论中，不难发现读者跨越语种的共情体验与阅读共鸣。

　　《离开的，留下的》则不尽相同。以鄙之见，它正是那不勒斯四部曲之中，起承转合，走向故事高潮的关键一本。虽然读者在阅读前两本时已经了解到作者埃莱纳·费兰特编织如蜘蛛网般错综复杂情节的能力，可这一本却更为令人惊叹：随着书中人物的成长和场景变迁，社会变迁的积累，这张那不勒斯当代史诗的网越织越大，行走其中仿佛《纪念碑谷》，在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思路下，所有事物都沿着作者的思维流动交汇，只有站在时间轴的尾端回望，才知道曾经发生的一切的真实样貌。

　　回到第一次翻开这本书，刚刚行文至第8页，启示录气息的话语便扑面而来：

　　这世界上的事情一环套一环，在外面有更大的一环：从城区到整个城市，从城市到整个意大利，从意大利到整个欧洲，从欧洲到整个星球。现在我是这么看的：并不是我们的城区病了，并非只有那不勒斯是这样，而是整个地球，整个宇宙，或者说所有宇宙都一样，一个人的能力，在于能否隐藏和掩盖事情的真相。

　　朱天文曾评论阿城的文字“是禅师棒喝人的角度”，阿城是好的，《棋王树王孩子王》字字都好，着实当头棒喝。再有当头棒喝的时刻，便是此时，读起此段的时候。

　　明明作者费兰特用了前面两本巨大的篇幅告诉你那不勒斯城区是一个多么肮脏，混浊，丑陋的，没有人会尊重自己和世界的地方，第三本却开篇便讲：不是只有那不勒斯这样。整个世界，凡有人的地方，皆是如此。而那些被掩盖的，隐藏的事情真相不见得是坏事，相反，有时间，在邋遢世界里，最需要被藏起来的，是容易流血受伤的一副赤子心肠。

　　假如我再遇到尼诺，我会用影射的方式对他说：“你看，那次我和宗教老师的争执，最后带来了什么结果。每个选择都会产生后果，很多时候，我们的生活都被挤压在一个角落里，等待着一个机会，而那个机会终会到来。”但可能是我夸张了，实际上事情很简单，已经有至少有十年时间，我童年的那个上帝，对我的影响已经越来越微弱了，他就像一个生病的老人，躺在角落里。我一点也不需要神圣的婚姻，最核心的问题是：我要离开那不勒斯。

　　31页。莱农企图告诉尼诺的话以及莱农内心的真实想法被作者费兰特掩藏在细密如针脚般的细节中。

　　当读者揪着心读到结尾，倘若记得这个段落或是有心回翻，便知道作者早在多久之前就为二人的命运埋下了无尽的伏笔。这样的想法一直延续在主角莱农的生命中，直至此部最后一刻，终于爆发。

　　这恰恰是那不勒斯四部曲为我们刻意营造的氛围，也是其之所以成为惊人优秀的题材小说的关键特质：我们人生中所有的重要时刻，成就我们下一段人生走向的想法和抉择，都是在无意义的时间流中，被物质和思想堆砌积累而成。

　　这些时刻不可逆，以节点形式塑造了人类社群中每个个体截然不同的生命形态。因为形态所呈现出的差异化个性，张力，则构造起人类的“场”。我们存在于其中，并在阅读的过程中，再次被清晰告知：

　　没有哪一个时刻是用来等待重要的事情发生的。而且，在发生的那一刻，你根本就不会知道，那是一件重要的事。

　　小说随着情节的流动揭示着人物命运的走向。第50页，我们的学霸莱农获得了第一次经济上的独立。

　　为了告别过去，她迫不及待地安置好了当下的一切：婚姻，事业，社会地位。但矛盾仍然回荡在她的身体里，她知道这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她真的迫不及待地想“弥补一些失去的东西”。

　　我现在有一点钱了，我不知道还会赚到多少钱，我想，我可以弥补一些已经失去的东西。哦，或者不行，我太学究了，太无知了，太有控制力了，太习惯冷静地生活，存储那些思想和数据，我太接近于婚姻和最后的归宿了，总之我太愚钝了，我把自己安置在已经日薄西山的秩序里。

　　于是婚姻和生育发生了，生命平行线里的同伴莉拉则再次遭遇到人生困境，此时的莱农选择以家庭为源动力，来协助一个已然对家庭失去信心，观念破碎的人。

　　一个不容置疑的事情是，他们接受了我，在他们的认可下，我要和彼得罗结婚，我正要进入一个家庭，这个家庭就像一座戒备森严的城堡，我可以不用害怕，大胆向前走，或者如果我遇到危险的话，我可以在城堡里躲藏。我迫切需要适应我的新身份，尤其是我应该有这种身份意识。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只剩下最后一根火柴的小女孩了，我现在储备了大量的火柴，因此我忽然明白，我可以为莉拉做很多事情，比我之前想到的还要多。

　　获得帮助的莉拉并未如莱农所期待的感激或示弱。强势与不服输才是莉拉生命的底色。莱农以为的强大，于莉拉而言，则是其他的意义。当莱农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她生命中的新秩序和世界的新秩序都开始了重构。之后的一切，既是冲突矛盾的，又是不可避免的。一切都在走向幻灭与重生，莱农的内心，她与莉拉的友谊，整个世界，都是如此。

　　后来发生在那不勒斯老城区的故事令第一视角叙事人莱农再度受到幻灭性的打击。那是莱农得知妹妹即将与索拉拉兄弟中的哥哥结婚时所经历的真相。虽然真相残酷而折磨人心，但我却无法不被一段突如其来的景色描写打动。

　　天空是铅色的，海湾像巨大的熔锅，从边上挤压着天空，浓密的乌云翻滚着，向我们涌来。但在天边，在大海和乌云中间，天空中有一道长长的、铅白色的、非常耀眼的裂痕，映衬着维苏威火山的紫色影子。我们在阳台上欣赏了很长时间，风很大，衣服紧紧贴在身上。

　　费兰特的小说中，景色的描写会在稠密的对话与心理状态里突然产生，但你永远不会觉得她突兀。

　　相反，你可能是第一次听到如此离奇的描述，“熔锅与海湾”“紫色与火山”，你在想这些读一下就明白那是怎么样的景象的描述你之前怎么没想到过。但就是这样。比喻的奇妙之处正在于它搅动了气氛。风景不是风景，实在是用来掩盖人心。

　　回到小说主脉络，在那不勒斯城区，莱农获知了惊天的秘密：索拉拉兄弟中的弟弟，最坏的那个地区黑社会头目米凯莱，他即将结婚的未婚妻绝望至极地向莱农描述了米凯莱对于自己闺密莉拉的病态隐秘爱情：

　　他还说，他每天都想着莉拉，日日夜夜，但不是一种普通的欲望，对她的欲望不像他所熟悉的。实际上，他不想要她，也就是说，他不想像要普通女人那样要她，上她，把她翻过来，转过去，打开她，搞坏她，把她踩在脚下，凌辱她。他不是想要得到她，然后忘记她，他想要她满脑子的主意，她充满创意的想法。他要小心翼翼地对待她，不损害她，让她发展下去。他想要她，不是干她——把这个动词用到莉拉身上，这让他很不安。他要她是吻她，抚摸她。他想接受她的抚摸、帮助、引导、和命令。他想要她，是想看着她一年年的变化，看她一点点变老。他想要和她交谈，在她的帮助下思考。

　　一个从始至终都在用生命去抵抗命运的女性，却意外获得了地头蛇，那不勒斯流氓头子的爱。倘若是在网文中，或许还能衍生出霸道黑势力老大与贫穷女孩的真爱故事。

　　但这是真实人间。

　　现实是如此讽刺：一个轻蔑女性，手腕阴险的地头蛇，被触发了某种内在的情感或者潜意识，因此在动荡的尚未觉醒的意大利，在女人被当做牲口无二的绝对男权世界里，产生了奇异的，扭曲的，难以向他人言说的女性崇拜与近似爱情。

　　甚至人们（尤其是女性配偶）认为在婚姻关系中，男性可以随意与任何女性发生婚外性关系因为那是不重要的，是“干”，是下半身的欲望发泄。但“爱”是羞于启齿的。是不被允许发生的。一旦发生，便意味着那个魔幻混乱的现实世界的崩塌，人们用于自我保护的混浊世界观出现缝隙。

　　纯洁的爱和光出现了！怎么可能呢?

　　这里可是地狱。回到这本小说最初，还记得莱农说了什么？

　　整个地球，整个宇宙，或者说所有宇宙都一样，一个人的能力，在于能否隐藏和掩盖事情的真相。

　　所有重要的事情，全都在不期然的时刻发生了，有如神启。

　　女性世界觉醒的故事还在继续，小说后半段，莉拉永远先知半步的形象持续进行，和恩佐的计算机研究为第四部埋下铺垫。而莱农的自我觉醒则成为小说主攻的方向。阅读文本，接着展开的段落不断为我们勾画出愈发有力的脉络。

　　……他们在吵架，模仿父母吵架的一幕。我停了下来，我听见黛黛在教育米尔科：“你应该给我一个耳光，明白了么？”新的血肉之躯通过游戏在重复之前的故事。我们是一连串的影子，上台时，总是带着同样的爱恨情仇，还有欲望和暴力。

　　第282页。第三部读到这里，故事已然过去三分之二，女主人公们早已经历了一轮爱恨情仇。无论是来自戏仿或者潜意识，两位女主人公的孩子不自觉地演绎起了那不勒斯那些熟悉的两性关系。

　　孩子作为女性的生命的延续，“带着同样的爱恨情仇，还有欲望和暴力。”

　　这大概是全书中让人最心碎的一刻。

　　想起莎士比亚，想起但丁，想起一切希腊与古罗马神话，人类原罪如此。

　　上古至今，从意大利至中国，没有什么不同。人类进化又进化，却永远无法逃避自己的错与恶，只是以不同的方式掩盖罢了。

　　于是快进到结局。

　　飞机蓦然间腾空而起，离开地面，飞机一直在上升，最后开始向前飞行。看到下面的房子变成了平行六面体，道路变成了一条条线，田野成了绿色一片，大海像一张斜放着的薄板，云彩在向下流淌，像雪崩一样。那些痛苦和不安，还有幸福都融为一体，变得非常明亮。我感觉自己在飞翔，一切都变得容易。我叹息着，想全然忘我。

　　我时不时会问尼诺：“你高兴吗？”他点点头，吻了我。我断断续续地感觉到，我脚下的地板——我唯一可以猜到的地板——在颤抖。

　　第417页。至此，那不勒斯四部曲第三部《离开的，留下的》落下帷幕。

　　女主莱农，从懦弱卑微的女童时代，一步步受到周围（尤其莉拉）及社会阶段的影响，走向“大家认为成功”的女大学生，女作家，女性公知。进而，她选择婚姻进一步为自己堆砌起堡垒，以这样的方式与过去的渺小而窝囊的生活彻底告别。

　　但婚姻和更加剧烈的社会变革迅速改变了她。在生产了两个孩子，认识了诸多极端的人性之后，反而做出此生最大胆的决定：出轨那个自己从始至终爱慕却从未有机会真正示爱的渣男尼诺。

　　抛开看似公允的社会道德体系，仅仅从个体意识觉醒与成长的角度去观望，女性身份的莱农通过“出轨”，“私奔”，这一行为，终于人生第一次，选择了自己的选择。

　　能够自主选择，是自由的重要标志。

　　本书的结尾，莱农与友谊里的梁子和解（莉拉曾与尼诺相爱），与过去装作不断展开新生活的自己和解（经验已经不断向她证明她选择了令自己更为压抑的家庭），与自己和解，在激烈的矛盾和冲突中，以出走将曾经的冗杂的，沉重的，脆弱的自己打包丢下了三万英尺的陆地。

　　你合上书，知道书中世界与你并无关联，可你已经将自己的人生细细想过了一遍。

　　你发现没有哪一个时刻是用来等待重要的事情发生的，所有真正重要的事情，早就出现在无意间。


字数：4626
作者：廿姨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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