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门阀政治》 裁冰及剪雪，谈笑看吴钩

江海鸿牛

　　李昌镐下棋是以“从不追求妙手”的失误最小化、尾盘往往占优的风格特点著称的。即使在他的全盛时期，也少有人夸奖他的行棋速度，聂卫平除外。这一点，李昌镐十分感激。他曾经专门提及并解释道：“围棋的速度并不是由外在的行棋速度决定的，其中所隐藏的认知速度、判断速度才是决定因素。如同衣服一样合体，才是恰当速度的核心。”言外之意，是说他下得并不慢，只是不刻意求快而已。老实说，这一段话我想了很久，没想到在读田余庆老师的《东晋门阀政治》的时候，才有了一点点感受。你看得到他是如何一手一手地下的，单看每一手，好像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奇特的是，他落的每一手好像都有相同的内在速度。

　　在读田老师的书之前，我的初步问题是，中国历史上倘若有“贵族”政治而非文官政治，那么江左的士族政治无疑更有可能是“贵族”政治。在中国漫长而被“分久必合”左右的中世纪（也就是所说的“封建社会”）中，有没有可能存在别的偶然性？有没有可能贵族取文官而代之？何以关卡林立、语言不统、地方财政分立的情形下，大一统仍是“大势所趋”？

　　我的这些问题，严格意义上说是属于制度范畴，而田老师的书是政治史范畴，因此我也只能通过接受东晋当政巨头中外戚频出、侨姓士族在事实上仍然缺乏坚固的地方自控权这样的事实，接受他的观点：严格意义上的门阀政治仅出于东晋，并且只是皇权演进历程中的“变态”。倘若我要说得更大胆一些，那就是中国有权贵寡头，至于能不能称为贵族还需商榷。在得出这个结论后，自然而然我会更加关注这本书的手法。

　　我自己是倾向于一种演化-路径依赖观点而非决定论观点，这种视角并非与传统历史研究格格不入。吉本在《罗马帝国衰亡史》中还曾戏谑道，假设阿拉伯人在图尔战役中的方向感稍差一点（或者稍好一点），不是从直布罗陀海峡去往法国沿岸而是在过海时偏到了退潮的莱茵河口，那他们完全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地长驱直入，占领英国。那么吉本所在的牛津大学完全有可能在他念书的时候讲授《古兰经》。老实说，这种沉重的可能性让我有点想笑。但是，田余庆在描述“淝水之战”时就显得慎重得多。他并不否定苻坚获胜乃至占领建康的可能性，但他更为慎重地指出，军事的胜利只是一种可能性，而统一的条件是另外一种情况。苻坚所在的北方民族矛盾尖锐，而氐族人并不具备汉人那样的习惯法优势和农耕的技术优势。只有汉化到北魏的程度，统一才是有可能被提上日程的，但这种条件也要在不断酝酿中才能成熟。

　　吉本的著作是非常正统的古典著作，预设万物皆有秩序，皆有进场退场的时间。虽然存在如此长的时间序列，又有一定的规律和框架来安排事件的发生，但这种对事件的具体关注还是与黄仁宇的“大历史”（macro-history）有别。

　　如果要我形容这两者的区别，前者是从“两千英里的高空看待问题”，但飞了很远；后者是从两万英里的高空看待问题。倘若在高空有一个很大的框架，那么地面上很多微小的细节可能会因为与之冲突而弃之不用；倘若看得太近，又可以说是毫无重点。但在读田余庆老师的这本书的时候，我感觉我坐在一个侦察机上，高与低，反倒不是重点了。或者说，我在观赏一个非常完美的复盘。如果不预设结论，而把框架隐藏在事实中，或者更干脆地隐匿在皮相下，那么这本书是卓越代表。这无疑要仰赖于他对史料的分级检验、反复交叉检验和对结论的谨慎保留的开放态度。在这种手法之上的，是作者把握主次矛盾、矛盾的各个方面的卓越能力。还是那句话：你看得到他是如何一手一手地下的，单看每一手，好像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奇特的是，他落的每一手好像都有相同的内在速度。没有人能够天生就这样的。至于他练了多少手，变了多少方向才得到这样的速度，又是从怎样的速度开始调整，你根本无从得知。这种平淡之中的震撼才是真章。

　　撒切尔夫人曾说，科学的进步更像艺术的创造史；但她又说，经济学太重要了以至于不能仅仅留给经济学家。更多时候我感觉，社会科学有关的很多和自然科学相比是更不需要天赋的，也就是说，凡是考虑到人和人之间的事情，都给像我这样平庸的人留下了空间。至于如何认识并调整自己的认知速度，并且如何完成复盘，只能通过一个又一个案例分析。《东晋门阀政治》就是很好的例子。

字数:  1508
原作者：Alein
原网址：https://book.douban.com/review/97586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