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门阀政治》 权力的博弈

江海鸿牛

　　不算厚又很好读的一本书，断断续续读了两周。读完后感觉田余庆此书虽然不错，但也没有高到一览众山小的程度。基本上，田先生选择了一个极为讨巧的研究对象，东晋门阀就那么几个，条理清晰，而且魏晋时期的文献既不如以前的文献太少，又不如魏晋以后的文献太多，基本上就是资治通鉴（尤其是胡省三注）加上几部正史，加上世说新语以及当时人不多的文集乃至野史稗文，不多不少，正好一个人一辈子能好好精读，爬梳材料，做做研究。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人爱研究中古史的原因。此外田先生的研究框架基本建立在陈寅恪先生的立论基础上，无非是把陈先生的单篇论文拓展成专题论文，此外，大量借鉴了宋明清史学家，诸如朱熹、王夫之、钱大昕、赵翼等人的观点，但略加完善。总之，这是一部写给一般的史学爱好者的著作，普通读者阅读还是有困难，但史学爱好者读完，不仅读懂了，而且被田先生清晰的条理和谨严的论证所征服，尤其是田先生对他得意的观点在每章都反复强调，有点给资质愚钝的学生划重点的意思，读完后重难点突出，醒豁痛快，感觉好像自己真的进了史学之门，成了小半个专家了。虽然说了这么多自省之话，但不可否认本书确实扎实稳重、大气磅礴！

　　本书的核心观点是：典范的门阀制度只出现在东晋一朝，此前的西晋和此后的宋齐梁陈，皇权皆强大到不可能被任何一个门阀所控制，只有在各种偶然历史因素聚合而成的东晋，门阀士族才能够和皇权构成一种相持关系，且王与马、庾与马、桓与马、谢与马、王与马（此为太原王氏，非东晋开国之琅琊王氏）轮流共天下，门阀士族更替频繁，却也恰因此才维持了东晋一朝长达一世纪的安定，笔记如下。

　　一、王与马

　　祭则司马，政在士族。司马越与王衍共天下，引发了此后的司马睿与王导共天下。王导发现司马睿奇货可居，一如当年吕不韦发现子楚。西晋的士族是皇权（包括王权）的装饰品，东晋皇权则是门阀政治的装饰品。共天下而不至于簒天下，非因忠诚，乃因门阀士族间的牵制及南北民族矛盾所致。八王之乱到永嘉之乱到五胡乱华，乃因胡族内迁而汉魏晋皆无力阻止之故也。五胡乱华，乃因各胡族分别参与八王之乱，鲜卑拓跋部段部乞活乌桓支持司马越，匈奴刘渊刘聪羯人石勒支持司马颖，故东晋司马睿不与刘石通使。朱熹说元帝与王导不曾有中原志，收拾吴中人情，唯欲宴安江沱耳。祖逖北伐不计成败利钝，生死以之，以攻为守，保障东晋偏安，乃东晋北伐的最高典型，然亦被掣肘，而此后之士族北伐无非强臣增益个人权威及门户权势的手段。

　　二、郗鉴与京口

　　所以共天下，因南渡之皇权不振与依赖流民帅之士族专兵，士族专兵又不许一族独占，皇权不振又不许士族篡权，故郗鉴即处其利而无心者，于东晋政局的平衡与稳定居功极大。南来流民如祖逖郗鉴等都曾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以筹给养。王敦初叛，杀周凯，王导说，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家族间支援，婚（约为婚姻）宦（仕途提携）为要，王导征辟郗鉴子，王氏两代取郗氏女。庾王相安，郗鉴首功。江南有事，采石渡江远多于京口渡江，因江面更狭也。谢玄创北府兵，有赖郗鉴长期经营。京口内镇优重之地位，正是东晋门阀之产物。日知录三反曰，人情有三反，弥谦弥伪，弥亲弥泛，弥奢弥吝。

　　三、庾与马

　　庾氏家族三件大事：以外制内，制约王导，遥控朝廷；与王允之争夺江州；趋逼桓宣，兼并桓宣部曲，取得襄阳。巩固门阀政治者，使琅琊王氏转衰者，为桓温崛起创造地利者，皆是颍川庾氏；庾氏乃王桓过度人物，然庾氏之衰迅疾，乃因其起自外戚，无功晋室也。东晋政局即当权士族与有兵流民帅联合抗胡又斗争夺取江左政权之过程。王导元规尘污人的名士清言背后是刀光剑影的门户斗争。

　　四、桓与马

　　桓氏先祖曾有易代丑闻，两晋官方皆不触及。王谢都贱称桓温为兵，魏晋时代兵卒身份低下，为人所侮。桓温门户不高，又须骄矜作名士态，谈玄不胜，继以逞武，意气始雄。永和安定之外部条件乃后赵石氏盛极而衰，江左竞相北伐，永和名士得以闲适风流，嗜五石散，习南华言，一语惊人，便成名誉，然永和名士言行不副，朝隐一词差堪表示其风神旨趣。王羲之在事功方面与王允之不同，并非经国才器，曾劝殷浩勿与桓温对抗，又曾说桓温处谢万于廊庙使其离开豫州。士族名士废事功轻武力，而士族维持其统治又必须事功武力，故忘身物外者易获盛名然为掌权者所嘲弄（如何充云我不看此卿等何以得存，桓温云我不为此氢辈那得坐谈，桓温云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清谈误国之辈只宜束之高阁），而身处高位以保障士族者皆善事功武力者。桓温三次北伐，皆被其政治野心所限，与祖逖不可同日而语。第二次倡议还都，第三次兵败枋头，望实俱损，虽政由桓氏，祭则寡人，然无力断然篡代，而为王谢所抑，亦成为朝政将操于王谢之手的转折（宫省朝廷，桓温党羽无一人参与机事，而当时士族如谢安、王坦之、王珣、郗超诸人多曾居桓温军府，唯郗超愿协助桓温）。魏晋以来，孙策、刘备、简文帝皆托孤时任臣属自取天下，然前二者皆君臣肝胆相照之词，后者被迫。王应麟云，绍兴隆兴主和者皆小人，开禧主战者皆小人。桓温虽不惧遗臭万载，但行事持重，且其时共天下的格局尚存一如王敦之时，故桓温虽亵渎觊觎皇权而终抑郁而死，三十年后，桓玄做贼无谢安当道，然亦昙花一现。

　　五、谢与马

　　竹林放达，有疾为颦，元康效尤，无德折斤。丘壑之间与庙堂之上，是难于兼有的境界。谢安本高卧东山，然谢万废黜，黾勉从桓温之命，以图仕进，乃为谢氏门户之计，计门资更要论势位也。陈郡谢氏东晋三阶段，谢鲲跻身玄学名士，谢尚取得方镇实力，谢安屡建内外事功。谢玄重建北府兵，要在募将，因北府将皆自有兵众，只需授予军号，北府兵善战，要在流民习战。淝水之战前后，南北矛盾制约内部谢桓矛盾，战争结束必将爆发。苻坚之兴因其缓和民族矛盾，其败因其远未消弭此矛盾。十六国创业人物虽有汉化倾向然无改民族内部的守旧，刘渊一物不知君子所耻，却是永嘉之乱的罪魁。统一多由北方当局完成，此文化传统使得统一北方之人迟早发动南进战争。西晋灭吴，羊祜王濬策划十几年，苻坚之准备远不如晋，加之国势民心亦不如晋，故淝水必败。赤壁之战与灭吴之战为第一类，不存在民族对抗问题，赤壁为初始状态，灭吴为完成状态；淝水之战、瓜步之战、灭陈之战为第二类，存在民族对抗问题，前二者为初始，灭陈为完成，第二类南北战争，当民族融合条件不具备，皆呈现出民族入侵性质，而长达两百年的融合，皆因为北方民族关系极为复杂之故，此后辽金元清入侵及统一，因对抗民族单一，故过程简单而短促，战争性质转变极快，只得承认。当北方民族融合到与南北民族界线泯灭，则江东正朔无人再提；当南方政权失去了民族斗争这一精神武器，则北方统一战争水到渠成，杨坚之成功包含着苻坚、孝文帝、宇文泰诸人之贡献。

　　六、王与马

　　琅琊王氏和太原王氏，一佐东晋以兴，一伴东晋以灭。门阀政治，重门第兼重人物，士族小范围内通婚，以至不拘行辈而乱伦，结果出现生理学上的人才退化。刘裕杀谢混，又恨不得谢混奉玺绶受禅，使后生无从见其风流，皇权伸张要排除士族超越皇权，又要借重士族社会影响，入南朝后，皇权巩固，士族居高位享虚荣而难有实权了。孝武皇后家太原王氏王蕴子王恭，和道子妃家太原王氏王坦之子王国宝，分别主持主方和相方，昏君乱臣，簸扬其间，孝武帝欲振皇权而不得，太原王氏无专兵而内部攻伐，以至主相相持变为两藩对立，再变为桓玄独揽权力而成篡局，十余年唯率领襄阳兵和北府兵的次等士族坐大，等刘牢之和杨佺期灭后，刘裕终于移晋室。东晋士族唯王谢未受集中的毁灭性打击，故为新朝奉玺绶而受器重。

　　七、门阀掘墓

　　单车刺史（无军权）和白板皇帝（无玉玺）。北府兵四阶段：郗鉴及其后人维持门阀士卒，谢玄刘牢之外战及平衡桓氏，刘牢之统帅向次等士族转变，刘裕次等士族灭桓玄及农民起义及外战胜利等终于代晋自立。卢循乃孙恩妹夫，徐道覆乃卢循姐夫，三家同为侨人、次等士族、奉道教、不得如中枢而有突破门阀的要求，故三家结合而以道术跻身门阀，失败后又以所聚道教徒举兵反对道子。东晋皇权弱而因士族彼此制约维系百年，南朝皇权恢复而皇族内战易姓频仍。门阀士族深沟高垒以自固，非但戒备寒人僭越，更为戒备皇权侵逼，其人对富贵钻营又贱视，对王侯依附又傲视，以至士族彼此相倾相诋，乃至于矫揉造作故作矜持。

　　八、士族何为

　　真正根深蒂固族大宗强的士族，不肯轻易南行，如范阳卢氏、博陵崔氏、弘农杨氏、河东裴氏等，此类士族历十六国和北朝，保守东汉世家之儒学，虽扬名不如南渡士族，但历数百年不离根本，基础愈固，故不因胡族频易而骤衰，至隋唐仍有势力。南渡士族竞夺山泽田园，有此经济背景乃可骄矜作态，但毕竟不如山东士族之经济根基之厚，故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东汉皇权控制宗族，虽瓦解而宗族不敢僭越，至多因维护皇权与宦官外戚斗争而坐大为诸侯，西晋则士族为诸王附庸。王敦一叛清君侧受士族支持，二叛欲代晋则受士族反对；一如此后桓玄去道子擅权被迎入都，至称帝立楚则受阻，皆因士族有势力而不需一支独大。东晋一朝，皇帝垂拱，士族当权，流民出力，门阀乃可维持，等到皇帝士族皆无权，流民领袖即抛弃二者而建立次等士族之统治。东晋玄学虽一枝独秀，但儒学之社会效用不可取代，故儒道兼综、玄礼双修乃为士族所需。侨姓士族比起北方士族和吴姓士族，根浅土薄，虽暂掌兵权亦未驰骋疆埸，故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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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托尔文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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