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号 UID66
好友160 人
听众35 人
收听0 人
阅读权限100
注册时间2025-2-27
最后登录2025-12-16
在线时间677 小时
用户组:分区版主
逆风翻盘、燃烧我的卡路里!
  
UID66
积分18476
回帖4533
主题1272
发书数453
威望15120
铜币154930
贡献0
阅读权限100
注册时间2025-2-27
在线时间677 小时
最后登录2025-12-16
|
本书曾获1981年轨迹奖最佳选集提名
入选2023年中文科幻数据库年度推荐榜单
作为科幻文学的重要流派,赛博朋克的出现可谓是给日渐消沉的新浪潮科幻一记重击,革新了科幻文学史。赛博朋克回归到硬科幻风格,以“赛博朋克掌门人”威廉·吉布森、帕特·卡迪根、布鲁斯·斯特林、鲁迪·拉克、约翰·雪利、刘易斯·夏纳为杰出代表,形成了一场势不可挡的文学运动。它汇集八十年代的文化浪潮,成为一种融合了技术与音乐、迷幻剂、时尚等等的独特亚文化。之后赛博朋克文化延伸到整个社会,是此前各种科幻流派都没有出现过的现象。
由“赛博朋克运动旗手”布鲁斯·斯特林编辑出版的短篇作品集《镜影:赛博朋克文学选》,收录了11位科幻先锋作者——几乎所有著名赛博朋克作家的作品,这12篇作品的核心主题包含了科幻文学中极其前卫的探索,如赛博格、植入电路、脑机接口、人工智能、神经化学等,这些技术从根本上重新定义了人性和自我的本质,反映出赛博朋克是不断探索人类本质的科幻哲学门类,到今时今日也依旧极具超前意识。选集中的小说将新兴高科技的设定与地下流行文化元素——摇滚乐、迷幻剂、无政府主义等——融合在一起,使得赛博朋克文学别具风味。
——本期对谈员——
杨枫:青年作者,程序员,自由编辑、译者,代表作为中文科幻数据库。梦想做一只网络爬虫。
造字二厂:小语种和人工语言文字,以及外来名词可意译性话题爱好者。
橘柚君:轻度科幻爱好者,中度二次元,中国人民大学现当代文学博士在读,从事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偶尔搞点文学批评。
杨枫:OK,欢迎二位来参加我们这一期的赛博酒馆。上一次是天意主持。他比较学院派,会找一些学术一点的方向跟人谈,我这边会差一点。我自己是写科幻的,然后业余做一点编辑。我自己的思维模式一般以联想为切入点,所以我们可能思路会非常发散。
今天都是新面孔,所以请大家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杨枫,是个科幻作者,业余时间做了中文科幻数据库,依托这个数据库日常刷作品,写一些简单的科幻评论。我的本职是软件研发,所以这次讨论跟我自己的专业会相关一些。我自己的情况大概是这个样子。也请二位介绍一下自己。
二厂:大家好,我是小语种和人工语言的爱好者,对于外来名词的可意译性问题很感兴趣。我希望尽可能多地去接触和了解各种小语种,尤其是那些人数比较少、影响区域比较小的语言,看看它们是怎么发展到足够和现代科技文化接轨的程度的,希望它们能基于自身的构词法创造新词,来意译当今世界层出不穷的新生事物、现象与概念,充分发挥潜在的尚未被解放的活力。我认为这一点也是科学、幻想、文学这三大领域能够为全人类乃至所有的智能生命共享的重要的条件。
橘柚君:谢谢二厂。钟老师找我来是因为我是他的博士同学,我其实是做当代文学研究的。大家叫我橘柚君就好。对于科幻我之前接触比较少,而且主要都是中文作品,像我读高中的时候《三体》正好是最流行的时候,所以就基本上可以说是从刘慈欣看起的,再就是年少轻狂的时候看过不少郭敬明他们最世旗下的科幻作家的作品,比如说像飞氘啦,宝树,陈楸帆,等等。所以《镜影》虽然我看了前言,也看了一些这里面的作家的介绍,了解到他们其实都很经典,但是对于我来说,他们都还是很陌生的。赛博朋克也一样,我之前也是对这个概念只有皮毛的了解,所以这次也做了一些概念的考察,可能是这种学院派的习惯,拿到这个东西会去查一些资料,所以可能也可以提供一些学院派的视角,我尽量努力。
杨枫:我们三个这次凑在一起,有一个点挺有意思。因为我是本职就是做计算机科学这个方向的,用布鲁斯·斯特林的说法,就是“活在这一代里边”,所以可能我对赛博朋克的认知是超出文本的,是从我自己的本职生活去观察它。然后二场是纯粹的科幻迷、科幻读者,他会有科幻的视角,然后你这边有学院的视角,我们应该能够有一些比较有意思的交流。
赛博朋克这个概念,我觉得已经不太需要去介绍了。我们之前也看过很多的科幻电影、游戏,像这两年比较火的《银翼杀手》,还有就是《赛博朋克2077》或者《底特律:变人》这样的游戏。这些作品给你有视觉上的刻画。所以现在你一提到赛博朋克,大多数人脑海里是有印象的。就我个人而言,我现在对这个概念已经腻歪得很彻底了,甚至到了一种看到都想绕路走的程度。
但之前发现这本书出版的时候,我还是挺惊喜的,因为这是这个领域的一部非常经典的、定义性的选集。熟悉赛博朋克的人是知道的,虽然威廉·吉布森可能是这个领域的最有名的作者,是赛博朋克的头牌。但是在这个领域的理论推广工作上,布鲁斯·斯特林才是最积极的旗手。他编的这本《镜影》算是这个概念的第一本,也是下定义的选集。但是很微妙是,如果我们认为这是定义性的选集的话,那它应该跟我们今天所熟知的这些东西是很贴合的对吧,但我阅读下来反而会困惑,从21世纪的人的视角出发,这里边很多作品它真的是赛博朋克吗?
这就引出了我关注的第一个问题:作为赛博朋克流派的定义文选,它的气质为什么跟我们现在所熟悉的这个赛博朋克作品有这么大的差异?
布鲁斯·斯特林他是问题意识非常明确的作家,你看他写前言的时候,他明确的说了:虽然作为作家,很讨厌被人分门别类,但是因为分门别类有助于他去提出观点,推广理论,所以他一定要做这个事情。那我就很好奇,他作为这样的作者兼编辑,他从他选的这些作品里面看到了什么东西——看到了什么有别于我们现在这些主流的东西?这个地方我还要讲一个很有意思的背景,就是这本书出版的时间是1986年12月,这时候吉布森在这个运动里面的代表作,像“蔓生都市”三部曲里面的《神经漫游者》和《零伯爵》其实都已经出版了,而且他的短篇小说风格也非常明确。这个书的出版让人会觉得斯特林想要把赛博朋克定义成一种吉布森以外的东西。那我们就不如从这里开始讨论吧:你们觉得这本书的侧重点是什么?大家可以结合自己对这个书的印象,简单讲一讲。
橘柚君:为了讨论方便,我觉得还是要稍微回溯一下赛博朋克这个概念的起源,因为我们现在对于它的了解,可能主要是从作品出发的,就是一种印象式的了解,或是以一些代表性的元素来概括它。
刚好二厂说他对小语种,包括对词源学等等这些东西比较感兴趣,我觉得这个视角对于分析赛博朋克来说是很必要的,因为赛博朋克是个组合词,它分成赛博和朋克这两个部分。用刚刚说的那种印象式的描述去讲的话,可能对应的就是“黑客”和“摇滚乐手”。但是从词源上来讲,“赛博”(Cyber)来自于“控制论”(Cybernetics),这个词它本来是从希腊语里面来的,原指掌舵的方法。诺伯特·维纳把这个词拿来作为控制论的这个概念来讲。赛博朋克里的赛博另外相关的概念就是“赛博格”(Cyborg),指电子人或者改造人这种赛博有机体。所以从定义上来讲的话,“赛博”狭义上可以被理解成跟电子信息或者网络空间相关的。如果是广义上来讲的话,可能就是整体性的,跟所有现代科技都有关系的这么一个概念。我觉得这里面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它强调一种主导性的作用。或者说是首要的影响,就是这种技术力的影响。赛博朋克之所以能成为科幻的一个分支,我觉得也主要是基于“赛博”这个方面。
至于朋克,它是一个音乐概念,是摇滚乐的一种,但是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含义:底层的,或者说是地下,subordinate,也就是“高科技低生活”这个口号。其实我觉得高科技低生活这个说法还蛮像现实主义的,就是你在讲科幻的时候,会很多关注到关于幻想的层面,但是因为落到“低生活”这个角度,它就会跟主人公的那种非常贴近具体的现实生活的层面产生关联,所以我觉得底层、地下或者低生活的这个方面是朋克的很重要的成分。另外就是对体制的一种反叛,但是我觉得刚刚讲到了这样的一种低生活的、反英雄主义的色彩,所以这个里面其实有点消极反叛的感觉,会让我想到“垮掉的一代”,包括这本书里面很多的作品使用跟垮掉一代很相似的一些元素——性、药、摇滚乐——来代指朋克,我觉得这个方面还蛮有意思的。
然后关于赛博朋克,还有一点要从学理上或者历史上做追溯,就是它和激进左翼的共谋,因为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曾经对赛博朋克这个概念蛮热衷的,有很多关于这个的讨论和演讲,但是我看这本作品集其实还蛮好奇赛博朋克的街头性到底体现在什么地方——我没有很明确的感受到那种左翼的街头性,比如说像最后一篇《400男孩》,他讲的是那种街头帮派的械斗。街头性我觉得如果是这样的理解的话,好像蛮反面的。我其实没有很能get到他的街头性。
我看完这本集子之后自己的整体理解就是,对于这个赛博朋克这个组合词,就是如果说只从赛博元素和朋克元素的组合来讨论的话,当然是可以的,因为这个集子里面很多小说就是基于比较经典的故事套路,然后把这两种元素加进去形成的。也有另外一些小说,可以看到一种广义角度的赛博朋克的精神内核。我做了这样的概括。刚刚讲到朋克从反叛的意义上来说它是反主流、反权威、反体制的,那其实可以把它看成一个历史性的概念,就是它是从古到今一直都有的反叛精神。相应地,赛博它体现的是一种共识性,或者说当代性,就是在我们现代社会,技术无孔不入的情况下,它对于这种反叛的主体和客体都产生了很深刻的影响。所以看了这个集子之后,我的感觉就是,赛博朋克讲的其实是“赛博”怎么在现代社会作用于“朋克”。
杨枫:刚才的左翼街头,我觉得可能得稍微解释一下。我不太了解这方面的东西。
橘柚君:因为我看到这本书的前言里面有提到赛博朋克一定是有这样的一种行动的意义、不是仅仅停留在纸面上的,那如果说这种行动的意义只是搞摇滚乐之类的话,我觉得没有这么简单。我其实也没有怎么看过詹姆逊的作品,不了解他讲后现代主义的时候是怎么讲赛博朋克的,我只是大概知道他有提到这么问题,所以我就把这个街头性提出来讲一下。
杨枫:这一点我觉得倒是挺有意思的,因为我看过关于赛博朋克的一些文章,它其实强调就是赛博朋克的这个朋克精神里面不太赞成大规模的社会革命。从反体制的角度讲,其实是不太赞成革命的,因为作为革命,你其实是走向另外一种体制的过程。
橘柚君:对。
杨枫:所以它这个朋克其实指向的是另外的方向,它其实不是我们传统意义上那种带有革命性的一种行为,或者说它的革命性的重点可能不太一样。
橘柚君:所以我说它是一种共谋,就是我觉得可能一些左翼西马的或者左翼的知识分子,从赛博朋克里面看到了一些可以为他们所用的东西,所以他们把这个拿来讲,但是跟本身的赛博朋克的作者们所关心的东西,确实可能会有一定的距离,但是我觉得他们之间如何发生化学反应,还是个蛮有意思的点。
二厂:我最早接触“赛博朋克”这个词,好像是在零几年看的一篇介绍日本动画《攻壳机动队》的文章里。具体说的是TV版还是动画电影我忘了,当然,它们的气质都很一致,TV和电影我也都看过。那个时候,符合现代人对“赛博朋克”的定义的那些要素就已经很齐全了,比如说高大却阴暗的建筑群、义体化改造、意识上传,等等。
这个词再次火起来,我想就是波兰推出《赛博朋克2077》及其衍生动画《赛博朋克:边缘行者》的时候了。有一个一直困扰我的问题现在也没有解决,就是“赛博朋克”这个词如果能够在汉语里意译的话,应该怎么译。这是长久困扰我的问题。我后来也在知乎上搜了一下,看看有没有人给出一些自己的观点,结果我搜到了川大的姜振宇老师——他在知乎上有几篇回答,讲了赛博朋克是什么,还有刚才说的“高科技,低生活”该怎么解释。接下来我要说的内容基本上就是我个人对姜老师的那几篇回答的理解,如果我理解有偏差,还请姜老师海涵。
我读完之后感觉赛博朋克这个概念所指代的对象,在这几十年来,随着文化艺术形式的发展,发生了非常巨大的意义流变。在今天,甚至可以说,在零几年,我刚接触这个概念的时候,人们对这个词的理解已经跟斯特林那时很不一样了。
按照姜老师的观点,赛博朋克——我可能要讲到一点儿涉及世界政治格局的内容。“赛博朋克”原本就是带有某种严肃的政治意味的,它大致讲的是:一类凡人,或者说出身底层的人——当然,他们具有特殊的共性——“赛博”,他们掌握着与这一领域相关的某些技术,可以是现在的,也可以是未来的、在当下尚未实现的。就是这么一类人,他们有技术,但是出身非常地低,社会地位非常地低。他们做的事情,就是对于资本主义,或者任何会给人们带来恐惧、奴役、不平等、不自由等一切不美好的集团的反抗。这种反抗一定是艰难的,甚至是没有成功希望的、悲剧式的反抗。甚至不能说是去推翻,因为推翻那些集团在赛博朋克的世界观下是一种奢望。人们光是在它们巨大的外部压力下能够保全自我、保全自己原本安静的生活就已经要竭尽全力了。韩国电影《熔炉》里的一句话套在这里好像挺合适的:“我们一路奋战,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不让世界改变我们。”总体来看,赛博朋克的基调是颓废消极的,情绪可以是愤怒的,但更大程度上是一种敢怒而不敢言,有一种火焰在地下阴燃的感觉。
这是最初的赛博朋克,但是后来这个概念逐渐地发生了改变,它变成了一种去政治化的文学艺术风格,失去了它原本该有的那种反抗精神,只剩下一种颓废美。这种颓废美还变成了资本主义生产文化消费品、让财富增值的工具,比如拍一部赛博风格的电影,然后赚观众的钱。以影视业巨头为代表的资本让赛博朋克这个词的词义发生了变异、发生了走形,让它在不知不觉间被曾经反抗的对象吸纳融合,变成了它的一部分。虽然我不敢,甚至下不了自己是否认同这个观点的结论,但我觉得我上面所说的,确实可以解释为什么斯特林这本集子读来感觉和我们今天对赛博朋克这个词的认识差异这么大。
杨枫:我想借着刚才橘柚君提到的控制论说两句。去年还是前年,我看了维纳的传记(弗洛·康韦和吉姆·西格尔曼的《维纳传》)还有维纳自己写的《控制论》。控制论说复杂也挺复杂,但是它的基本概念其实很明白。你可以把控制论理解成一种哲学观点,就是维纳当时在研究防空炮的发射策略的时候,发现里面存在着一种反馈机制:你先有一个目标,然后通过对系统的调整,来使得这个系统去逐渐逼近目标,并不断进行自我调整,直到达成目的。以前我们比较熟悉的是因果论,就是原因决定结果,但维纳的这个控制论的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就是目的可以决定行为,果可以决定因。并且他认为这是在自然界里面普遍存在的规律。这个规律普遍到什么程度,就是所有的生命体,也包括我们人类,在生物学机理上都涉及这种控制论,就你的各种行为都可以被解读成一种先设立目标,然后去进行自反馈的调整的过程。他这个观点的一个重要意义在于,他认为这套认识在机械系统里和生物系统里可以达成统合。这就是控制论能成为仿生学基础的原因。
这样再去理解这个书,就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点——我们直接去观察控制论的基本理论,它其实有一点点反宿命论。它的隐含的推论就是我可以通过这样的机制,去设立任意的目标,然后我去通过某种方式去达成的这个目标,这指向了一种潜力。我感觉当时的赛博朋克作者可能是在“赛博”里面看到了这样的一种潜力,就是说以前你看科幻作品里对于宇宙,对于周围的世界和人自己的认知都是很传统的。但是你回到刚才这个理论,你会发现。他把人和机器统一之后,你会发现人可以像控制机器一样,对自己的身体进行百分之百的掌控。那么有这样的潜力,我觉得斯特林或许是觉得人的这种控制力可以再外延一点,就是掌控自己的生活,甚至掌控某种叙事主权。这个书当时给我的就是这样一个很明确的印象,包括它的从第一篇就是《根斯巴克连续体》到《蛇眼》这一段,还有《400男孩》和《继续摇滚》,这里边都涉及到人根据自己的需求对自己的身体和生活去进行改造的这样的过程。那既然我能用这样的一种理论去改造我的自己的身体,获得对我的掌控权的话,那么拥有这样能力的人——我不知道左翼是什么观点,至少我从我自己程序员的角度来讲的话——肯定希望在自己跟社会之间的利益或者叙事的对抗当中占据主导的地位。在客观层面,他不一定有抗衡能力,但我只要通过这种方式能坚守住我自己这个地盘。不被外部的环境所动摇,这就是一种胜利。
这个集子它最开始的设定是比这个要大一点的,你像《根斯巴克连续体》,它整体描绘的就是两种不同的意识形态在世界格局上的对抗。意识形态可以影响你对整个世界的感知。一边是雨果·根斯巴克的他笔下的那种光明昂扬的世界观,另一边就是很沦丧的未来的景象。他讲的是这两个景象,在相同的城市空间里的争夺战。然后第二篇《红星,冬季轨道》,我感觉也是在空间站上面去写这样一种意识流变。然后第三篇这个《镜影中的莫扎特》也是类似的吧,他是通过时间旅行的方式改变过去的历史,但是那个时代的人因为获得了未来的能力,就索性把自己的人生改变到连未来人都未曾设想的完全不同的轨迹上,而且这个改变我并不觉得很微不足道。这个小说可能是我在这个集子里边觉得最有意思的一篇,因为这个莫扎特的形象非常吸引我,你很难说他到底是变成了个小丑,还是变成了新世代的音乐大师,这就是这个作品的含糊性。然后《石头的人生》强调人通过不断的观察和理解,去重新认识他周围的这个世界,这些其实都是后来的很多赛博朋克作品的主题,我觉得《石头的人生》跟《彼得拉》这两篇跟咱们现在一些人写的赛博朋克其实是有一些共通的,比如去年的《卞和与玉》这个小说。
总的说来,在赛博世界里争夺话语权这个点,我觉得是这本书的重点。斯特林是有非常明确的政治运动意识的人,我觉得他当时做这个书,也是要去争夺定义未来的权利。这一点跟我做程序员的经验其实有一点点搭边,二厂不是说赛博朋克现在完全被资本利用了吗?我觉得这个书里其实也隐含这个问题。如果按照刚才这种角度理解这些作品的话,其实你感受不到这些所谓的“朋克”跟他们所反对的目标之间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像我们中国大概90年代自己开始做互联网创业的时候,你会发现这些极客在获得了这种“赛博”能力的时候,基本上不会有人选择去做朋克,大家都会去努力扩张自己的模式,拥抱资本。就好像赛博朋克的这个朋克跟他所反对的对象不单单是同谋的关系,他们可能就是一体两面。
橘柚君:怎么说呢,如果是接着我刚才讲到这个朋克的底层含义的话,那很自然的会引出问题:如果底层的人希望反抗这种体制,反抗上层的人,或者反抗上层的人所制定的规则的宰制的话,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他们是希望通过这种反叛让自己成为上层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们显然是在相同的结构里面,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意思。
二厂:这几年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以前有没有人这么想过。我觉得赛博朋克,特别是朋克,它和古希腊悲剧有很高的相似性。通常来说,如果用纯粹理性去分析古希腊悲剧,我们可能没法理解剧中的古希腊神明为什么要这么做或那么做,为什么表现的那么像俗人,比如说支持某个城邦,或者对某个城邦降下诅咒——都很任性。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古希腊悲剧虽然强调主角通过勇武或者智谋达成目的,但不强调那些神明的行为的无逻辑性。
朋克也给我这种感觉。有的时候,故事的背景矛盾不知道从何而来,整个社会体系也经不起仔细推敲,但总之就是假定了有这样的社会存在,然后把主角放到里面,让他去生活。古希腊悲剧和赛博朋克都好似有某种“拧巴劲儿”在里面——我现在只能想到用“拧巴”这个词来形容。
我再补充一点,就是赛博朋克和古希腊悲剧有相似性——不,更准确地讲,是“朋克”和“悲剧”有相似性,“赛博”只是修饰语。就是说,“赛博朋克”指的是一类悲剧,但它是和电子信息领域的技术相关的。去掉这些技术要素,它就只是单纯的悲剧。反之亦然,如果一类故事单纯讲技术能够怎样改变未来、怎样为人类造福,读起来没那么具有悲剧性、没那么晦涩颓废,那它就只是赛博故事,不能叫朋克了。这两者缺一不可。少了任何一方面,它就既不是我们今天认为的赛博朋克,也不是当时人们认为的赛博朋克。
杨枫: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们有没有觉得赛博朋克的这些故事里边,它缺少一些角色?如果把他的矛盾架设在朋克和他所反对的体制之间的话,他的整个权力对立关系里边,你有没有觉得有一些人是缺位的?
橘柚君:你能举一些例子吗?
杨枫:这些小说可能还好,这里我想到的是谢尔盖·卢基扬年科的《深潜游戏:迷宫》。在这个问题上我可能有点吹毛求疵。我打个很简单的比方,刚才二厂提到译名的问题。港澳台的话可能会译成赛博游侠、电脑游侠,这其实跟我们的武侠小说有一点点的相关之处吧,都是一帮体制外的边缘人去跟体制对抗的过程,但是你从传统武侠的角度讲,你想在里边作为持续的参与者,你必须能打架,不会打架你就是纯粹的消耗品,牺牲品。类似的,到了赛博朋克里面,至少在这个集子里边,你会感觉所有的人都是掌握了技术的。你基本上看不到不懂技术的人的影子,他没有办法参与到这样的世界里面。
二厂:我突然想插一句:“电脑游侠”这个词给我的感觉,既不是如今我们认为的赛博朋克该有的感觉,可能也不是斯特林认为的它该有的感觉,而是一个在我们讨论的话题之外的类型:它听起来像是在形容某些行侠仗义的人,有明确的善恶观,身怀能够让他行走江湖的绝技。这听起来像是武侠小说的现代变种,把江湖变成了林立的现代都市。
杨枫:我倒不觉得善恶观要很明确,不过你一定是特殊的,要有一技之长。
橘柚君:我觉得你们俩聊的东西里面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可能现在的普通读者在读赛博朋克的时候,更多都是关注赛博的部分,但是我们今天讨论的好像很多都跟朋克关系更密切。大家会觉得赛博本身就是元素性、植入性的东西,不太涉及到内涵,所以觉得朋克是更重要的。
然后刚才关于游侠这个问题。如果是武侠小说的话,其实侠这个词的内涵还蛮多元的,可能只是大家对武侠的印象受金庸影响太大了。金庸的武侠是非常儒家的,所以他会很讲道义观,梁雨生也是比较讲道义观,但像古龙的小说虽然也不能说是比较道家吧,但反正就不太强调是非之类的东西,他可能会更加氛围化、印象化,或者说对古龙来说,塑造设定可能会更重要一点。
关于赛博朋克译成游侠。那这样的话,它会导出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就是好像赛博朋克的主体一定是人或者是类人的东西,就它一定会有这么一个主角。这件事情对于小说来说肯定是必须的,但是像这个集子里面的第一篇,这个比较经典的《根斯巴克连续体》,我粗略读了一两遍之后,对这里面的人物其实没有什么印象。它里面的元素,就是各种科技产品包括一些说明性的东西,把我给淹没了。我不太记得这里面的人物干了什么,也不太清楚他们想要干什么。但是如果这篇小说是赛博朋克的起源性的经典的话,那是不是就可以认为,赛博朋克其实并不一定要有很明确的人物的主角。
杨枫:确实吧,科幻小说本身就不一定是完全围绕人的。我觉得吉布森他比较擅长刻画渲染的就是赛博层面的东西。
二厂:《根斯巴克连续体》这一篇就是很另类,它在描述包罗万象的未来世界,读来更像是狂想素材库。至于故事性,不能跟经典的传统小说来比。
杨枫:对。我记得我很早之前看过一些关于赛博朋克的文章,里面说吉布森在这个运动里面非常关注美学层面的开拓。他戏剧冲突层面的开拓可能就会差一点,所以《神经漫游者》的故事其实也就那样。最后你看下来能记得的,大部分都是概念性的东西,比如说开场像电幕一样的天空。
二厂:感觉像放幻灯片,但投映出来的不是画面,而是解释画面的文字。一张一张地放。
杨枫:我其实还想讨论一下赛博朋克与人的问题,因为在赛博朋克的世界观里,依照我刚才提到这个控制论观点,你会发现人的定义是被开拓了的。甚至连生命的定义也都被开拓了。到弗诺·文奇的时候,一些作家已经在把赛博朋克的一些概念拉到太空去写了。你原来写外星人都是空想,或者想外星人在生物学上是什么形态,但现在你有了赛博技术之后,其实所有的这个机械啊,生物啊,都可以依照需要进行融合,它带来的结果就是,在写这种未来的包括探索太空的科幻作品里边,都开始有这样的像义体人或者机器人,来顶替原来空想的那种原生的外星生物或者人类本身。很多时候,只要能够带来戏剧冲突,那这种带来了戏剧冲突的主体就是一个有效的人物。换句话说,就是它其实重新定义了人物这个概念。
这一点我觉得比较讽刺的就是,朋克在这里已经没有了。我看到现在带有赛博色彩的东西,就像你刚才说的,重点会落在赛博,而不是在朋克上。就我直接的个人经验来讲的话,我其实也不太喜欢朋克这个概念,会觉得这个概念已经变得很陈旧了,甚至已经不再是值得去书写的东西了。这点我不知道大家是怎么想的。
二厂:“赛博朋克”一词也许已经被相当程度地滥用了。比如说,单纯的AI或机器人造反,然后人类镇压它们,或者想到了某种办法和它们和平共处——这种题材的故事通常只是在想象某种未来科技,但它们也经常被贴上赛博朋克的标签,结果就是“朋克”的含义在这里没法解释。
杨枫:还有一点,赛博朋克,或者算是赛博朋克的作品,像《黑镜》或者《失控玩家》,你会发现它至少有一点跟以前的有很大区别。就是你虽然还是可能高科技低生活,但是里面的生活可能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低”。
橘柚君: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觉得二厂提的译名的说法还挺重要的。我不知道在这个国外是怎么样的,但是在中文的,尤其是互联网语境里面,很多人滥用朋克,是因为他们不理解朋克这个词本身的含义。
二厂:这个时候我可能就要提到我在知乎上看到的姜振宇老师的第二篇回答了——呃,不好意思,我不能肯定是他写的还是其他知乎答主写的了,但那个回答的内容我记得很清楚:“高科技,低生活”这个翻译它本身就有一点儿问题。先看一下原文:High tech, low life。前半句,高科技,或者说高技术,翻译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是后半句,life这个词是多义的,它可以是“生活”,也可以是“一条命”。Low life指的是生活水平处在很低的程度,还是在说赛博朋克的故事主角是烂命一条?这之间的差异会直接导致我们对赛博朋克的理解南辕北辙。
杨枫:那我再引申出一个问题吧。我们今天都说了,现在比较注重赛博,而不是朋克,那如果我想重新发明一种就是能让读者产生共情的这样的一种跟赛博有关的这样的方向的话,你觉得“赛博XX”这后边这个词应该填上什么东西?
二厂:不好说。按照我个人目前粗浅的想法,赛博朋克给我的感觉是它是在描述具有发达未来科技的世界观之下的悲剧。技术一定是发达的,故事一定不能是圆满美好的。我个人可能会叫它“未来悲剧”。当然,这听起来有点儿俗,有点儿大白话,可能和赛博朋克的本意也不一样。
杨枫:我其实不想纠结和以前的赛博朋克一不一样。我们大概都知道赛博是个什么概念,它跟我们现在的所处的这个生活环境其实也挺贴近的了。国内的话,我赶上了一波互联网创业热潮,从零几年到一几年那会儿的。那个时候各个互联网公司基本都还是从从零到一的这样的过程,到现在基本上也都是把一整个领域都吃满了,到这个状态下,你可以看到现在我们的生活其实很多东西都跟小说里是很像的。虽然可能对我们自己的身体的侵略可能会弱一点,但是整体上它的生活模式,包括你被科技被算法掌控,这个过程其实跟在小说里写的东西都挺像的。在这个背景下,我想关注的就是,现在作为普通读者,你看到别人写跟赛博技术有关的作品,你想看到什么东西?你觉得写什么东西是跟我们现在的世界是相关的?
我个人很质疑赛博朋克这个东西到底还能不能承载这样的作用,因为什么,因为去年我看了一个德国人写的叫《未来之城》的小说,它就是很黑镜化的那种作品。这个小说的趣味在于它非常了解当代互联网公司的运作逻辑,了解它怎么从商业上去剥削消费者,怎么去发明商业模式来搅乱你的日常生活。但是这里面有一个很朋克的核心角色,他除了去扮演冷眼旁观的老愤青之外,什么都不做。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所以当他去跟主人公站在一起、进到主人公生活里的时候,主人公直接的感觉就是你这个人好烦,你给我指出这些东西你又不解决,你只是把我置于危险的境地下,那你的意图到底是什么?这个点很戳我。我觉得赛博朋克很多时候虽然站在一种叛逆的姿态上,但是他并不能给你解决什么东西。甚至在解释性上面都会差一点。这样一来,我就会比较在意,如果我再去写赛博小说的话,能再去写什么东西,是会让生活在咱们这个时代的人觉得,这个东西是跟我们相关的。
二厂:我可以把它理解为“如何在今天写出这样的一篇文章,让现在的读者读过这篇文章的感觉,跟1981年人们读过吉布森的《根斯巴克连续体》的感觉一样”这个意思吗?
杨枫:差不多。退一步讲,今天咱们几个可能都写不出这样的作品,但是我们现在也读过一些当代的赛博小说了。我想问,如果让咱们来重新编一本这样的书的话,你会考虑选哪些作品,你选择这些作品的原因是什么?你还选不选《镜影》里边的作品?
二厂:先说第一个问题,就是我希望能有勤奋、有天赋,或是有阅历的作家把今天的、属于21世纪——比如说,20年代——的各行各业先进的前沿技术,不论已经实现的还是只停留在想法和纸上的,这各个领域技术的全景图勾勒出来,就像1981年面世的《根斯巴克连续体》一样。我希望能诞生这样的作品,只是我不知道谁能写就。
橘柚君:我对这个事情其实还蛮悲观的,因为这不仅仅是赛博朋克这种文学形式自身的问题,它其实是文学整体的问题。我因为是做当代文学研究的,所以体验很深刻,就是文学,在我们这个时代,它确实是在逐渐失去力量,比如说读文学的人变少了,文学的影响力包括在社会上的地位变低了等等。但是我觉得这里面最重要的,甚至可以推广到整个文科的,就是大家对于文学的期望值变低了。文学承载着比如说1981年当时的那样一种社会功能,或者说思想功能,就是它寄托了一种对未来社会的展望,甚至是对于这种展望的一种提前的反思。但现在大家对于文学的整体的期待都庸俗化了,所以这个问题我真的觉得很难回答。如果你去问非专业的读者。他们可能都会对我们刚才聊的很多问题,没有那么感兴趣。这个是我很悲观的看法。
然后我们现在对于赛博这个词的理解,就把它简化到对于网络空间的想象,网络空间其实跟我们现在当代人的生活是关系非常紧密的。现在的普通读者,他们可能会想要看什么样的小说?我觉得现在整个大家在网络上的这样的一种生活,就像巨大的RPG游戏,所有人都在网络上扮演着某种角色,这个角色跟他的现实生活中的角色可能非常的不一样,他有可能在网络上分裂成很多的角色,大家都以他们的不同的网络虚拟的身份,在这样的网络空间里面干他们想干的事情。尤其是比如说很多现在涉及到网络平台上,大家喜欢互相骂街,然后有一些很有意思的说法,什么“你别死在我的手机里”,或者“我就把你养着当我的电子宠物”,我觉得这些描述其实本身蛮有意思的,就是你对于在网络空间里面跟你对话的,或者说跟你交互的人的想象,变成了完全虚拟的东西,你完全不关心他的现实生活,把对方想象成电子宠物。
当然这是传统文学比较关心的人性的层面,就是说当人进入网络空间,以这样的一种虚拟的身份来活动的时候,他会在人性上产生什么样的异化。甚至有可能说在这个网络空间的活动会如何反噬到他的日常生活里。我说我如果我去展开我非常平凡的想象力的话,我就觉得现在的读者可能会希望看这些东西,但是这些东西其实离那种大、更具有时效性、时代性的议题变得比较远了。我其实蛮讨厌文学关心人性的这种说法,因为我觉得人性这个说法太泛了。现在我们能看到的很多类型化的文学,如果你问他说你有什么想要表现的深刻的内涵的话,除了表现人性之外也就没有办法生发出更多的东西了。所以我觉得某种程度上来说,如果文学仅仅是关心人性的话,它其实是远离现实的。我有这么一种想法,如果问赛博朋克在今天会成为一种什么文学形态的话,我可能会倾向于觉得赛博朋克已经死了。
杨枫:我有一点可能不太认同:虽然可能文学这个东西今天的地位有所下滑,但是整体上因为我自己也不完全看小说,各种东西我都去看,所以我的感觉反而是人对故事本身还是感兴趣的。
橘柚君:故事是吗?
杨枫:对,故事或者叙事,不管它以哪种方式呈现在你的面前。最近姜萍的事情引起了多方面的讨论,甚至达到一种很夸张的程度。虽然这个事情从我的角度看,不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事情,甚至不是特别有讨论价值的事情,但是你能看到,至少已经两周了吧,大家的讨论热度还是很高,这个事情还在演化发酵。
这个事情有很有意思的是,你会发现姜萍这个事件里边有各种各样的故事原型被浓缩在当事人的身上。每一层的反转的背后,都有一套故事原型,有各自的神话。我觉得吸引人去关注这个事情的,不单单是这个事情,反而是这些神话发生的可能性。能够让它产生这种碰撞的,也是在这个地方,所以回过来讲的话,我还是觉得你只要有能够让人觉得值得关注的点,其实不管你是什么载体,大家其实是愿意去接触的。另一方面,当时我抛出前面这种问题时,我一般的预设就是我们不讨论说大的文学衰退的问题,要说这个事情的话,我们今天所有的讨论,甚至以后得所有讨论,就都没有意义了。
说回原来的问题,我说说我的想法。回过头来,从发掘命题的一种方法论的角度来讲,赛博朋克他的角度其实还是蛮单一的。像国内,你仔细想一想,我们中国的赛博技术,或者互联网演化史,它其实是一个很反赛博朋克的过程,黑客这个东西在我们的文化历史里边,基本上没有得到过什么特别正面的描绘,这点我觉得大家都是能感受得到的。
二厂:那种刻画总是让我们更多地联想到非法行医。
杨枫:一方面是非法行医,另一方面,我感觉中国的极客在登台亮相的时候,就已经自成一套叙事了,就是我们能干什么事情我们就去干,这个跟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也有点关系。在这个背景下,可能写赛博的这个故事的话,其实我们的关注点就会更偏向我们到底还能用技术来干什么事情,不管是做一点好事,还是做一点坏事。总之大家关注点还是我们到底还能干什么。我觉得关于这些的故事不一定非要是悲剧。有时候为什么说赛博朋克有点扭曲,是因为他的悲剧有的时候是一种很刻意的悲剧。
橘柚君:有可能确实因为朋克这个词的含义使得它不得不是悲剧。这也有可能是你不太喜欢朋克的原因。
杨枫:对,有时候你会感觉朋克是一种故意做出来的姿态,它有一种表演的色彩在里面。当你拥有一种技术的时候,你不一定非得要去朋克,你甚至都不一定需要用它去对抗什么事情。
二厂:可能有人觉得这就会回到传统的“某种技术能带给人类怎样美好的生活”话题上去,比较俗套吧。
杨枫:你从现实主义的角度上讲,一些俄国的小说,尤其像普拉东诺夫,他就算是写人们用技术积极地改造社会的时候,也会连带着写它对人的异化。他对这类事物的评价是比较客观的。
橘柚君: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杨枫:说到这个,我想起来,在一些文章里,“赛博朋克”是归属于“硬科幻”的。这个软硬之争虽然没什么意义,但是科幻对硬的强调,拓展开来,其实有点像在强调现实主义,就是说你要符合某种现实的逻辑。那你符合现实的逻辑,它不单单是有技术逻辑对吧,也要有其他方面的逻辑。那顺着前面改革开放和互联网创业讲,有没有可能去把这样的一种赛博技术的场景进行比较贴近现实的推演,去想象一种以前的套路里面没有的东西?这个东西你让我定义的话,可能就会是“赛博生产小说”。
二厂:听起来像是天大的难题,因为这等于要人去想象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物。
杨枫:倒也不是从来没有,我这两年关注过一些作者,他/她们的作品里其实是有这样的趋向的。像慕明写过的《谁能拥有月亮》你就可以把它归到这个范畴里。她写的是女主是中专学历,毕业之后去高科技工厂的流水线,然后在流水线有自己的师傅,有了自己接触一线技术的机会。小说写的是主人公怎么在这个过程中去学习。
我觉得这就跟以前那种纯粹的朋克很不一样,因为朋克这个东西,我感觉他一方面内里也有一种技术狂人的傲慢,另一方面他所处的那个对抗关系本身在建设性这方面是欠缺的,或者说并不能代表这个技术生态的全部内涵。所以我可能第一点关注的就是从生产的角度,还有没有建设性的东西。因为光是对抗的话,到最后其实也很无聊,你如果现在按照现在的这种赛博资本的控制力,你确实是没有办法去想象去跟他死磕的。所以我会去关注还有什么赛道可以去走,有没有可能去迂回。
橘柚君:那我想回到我们今天讨论的这本书,结合里面具体的作品,一篇是《彼得拉》,还有一篇是《逃脱大师的故事》。我一开始看这两篇的时候。我是完全想不到他们赛博在哪里,为什么会被放在这个集子里面。刚刚听杨枫一说,我就想到这两篇小说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最后的结局好像也不是很朋克,乍看上好像结局还蛮光明的。尤其是《彼得拉》,我感觉他讲的是反抗成功的故事。所以就我比较好奇,你们对这两个作品是怎么看的,但是这两个作品很不一样,就可以分开聊。
杨枫:《彼得拉》我想说的刚才都说了,就不多说了,这篇我们去年年选也选了,可以让二厂多说一点。另外一篇我其实也没太看懂。
二厂:《彼得拉》我读的时候确实感觉跟赛博朋克一点儿边儿都不沾,倒像是那种反乌托邦小说。大教堂分为上下两层——当然有一点耐人寻味的是,它的上层才是放逐人的地方——人类在下层,还有被一块大罩布遮蔽的玻璃窗,最后这扇玻璃窗的罩布“哗”地一下被扯下来,万丈光芒照亮整座大教堂。首先我一读就觉得这大教堂肯定是某种隐喻。这种隐喻在反乌托邦小说里就很常见了:分裂成上下两层的世界,彼此之间互不往来,但是天降猛男主角在故事结尾把界限打通了,最后光明大团圆结局。这篇故事除了让人难以理解为什么能算是赛博朋克之外,我觉得它在这本集子里还是挺不错的。我觉得《彼得拉》跟赛博朋克完全是反着来的。赛博朋克通常描写未来社会、发达的科技,但人们的思想可能还沉浸在前现代的神秘主义中,盲目信奉或者崇拜一些东西。但是这个故事套着古代的外皮,讲的却是思想非常现代的揭竿而起的革命故事。完全是反过来的。
橘柚君:我想了关于《彼得拉》为什么是赛博朋克的解释。用文学概念来讲的话,它有点像转喻,就是因为它整个设定是人和石头会生下后代,主人公就是这样的设定。这个设定看起来跟赛博格的结构和道理是差不多,如果你把石头对应成这种机械化的话,那《彼得拉》写的就是另一种赛博格。这就是它为什么可以作为赛博朋克。然后刚刚二场讲了他这个里面是怎么反映朋克的,我觉得还是蛮明显,就是我觉得这个小说在文学角度上来说,它存在这样一种转喻在里面。
然后还有逃脱大师的故事。这个小说它也很不赛博朋克,甚至可以直接说它不是很科幻吧,因为他讲的整个故事,从矛盾的设置到解决,整体就很超现实。他没有交代来龙去脉,结果就直接把这个解决方式打在脸上。我觉得这是一种反讽,在我的理解里,他其实是在用这种超现实来反讽不现实。
杨枫:《逃脱大师》我这会儿重新翻了一下,想起来我当时有一个解读:你们真的觉得他逃脱了吗?
橘柚君:所以说他是个反讽,我觉得他其实是没有办法逃脱。
二厂: 按照作者的描述,这个人不可能从这种困境里逃脱,除非他凌驾于现实规律之上。我感觉就是作者好像在用某种夸张的手法描述你是逃脱大师,你神乎其神,可以创造奇迹,但你还是要在这个行业里像一切苦命人一样卖艺谋生、养家糊口。你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这个圈。
杨枫:我感觉他不单是反讽。这个小说里可能不只有一个逃脱大师,他其实是为了去完成影像上的“逃脱大师”的神话而去牺牲了很多的演员。而这个点其实恰恰是赛博朋克后来的一个母题,就是橘柚你刚才说的人在网络上会扮演很多不同的身份。我最开始读这篇时的解读就是这篇是关于影像和真实身份的错差的问题的,因为乍一看就是,这人已经死了几个替身了。
橘柚君:所以我其实挺好奇,为什么会选这篇到这个集子里面来,因为我看这个作者的简介,鲁迪·拉克他很多小说的灵感来源是数学,比如说拓扑学、集合论这些,就挺硬的。但是他的这个故事非常不像科幻,却又被放到这个集子里来代表赛博朋克。我没有看过他其他的小说,但我看了他这个简介以后,反而对他其他的小说很好奇。
我刚刚之所以聊起这两篇,就是觉得它会不会也代表了一种赛博朋克未来发展的方向,就是没有那么拘泥于这个概念本身的定义。而是通过一些文学的技法,或者说设计来把它拓宽。
二厂:斯特林应该是希望以后看到更多这样的作品,就把它们都选进来,当然,后来历史没有按照他预想的方向走。
杨枫:回到《彼得拉》,我觉得它还是有朋克的一面吧,这个其实跟我刚才提的点有点像,就是朋克你本身有反叛的意识在里面。那当这个世界上已经全都是废人的时候,你站着到正方的位置上,其实也是一种朋克吧。他最后有一段还说:“我们现在必须自己重塑世界,必须协调我们的思想与梦想。混乱是不行的。我们即将成为整个宇宙的设计师,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我感觉他跟我刚才说的是一样的。
二厂:对,这太王道了。
杨枫:他其实虽然是一种口号,但是他们最后做的其实就是从很小的事情开始做起来,他说“我们的任务永远都不会结束”。这个跟我刚才说赛博生产者的角度其实有点像,这个世界已经被这种朋克和资本的对抗和体制的永恒对抗毒害掉了,这个时候你想要在这个样的世界里面再去突围的话,你只能去重新去理解你所在的环境,必须努力去做出一种改造。我觉得这是一种很符合我们时下环境的赛博朋克观念。
二厂:虽然我觉得它就是非常正统的砸烂旧世界、创造新世界的史诗。
杨枫:但他也没有砸烂旧世界吧。他只是让大家清楚的看到了自己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橘柚君:在铁屋子里喊!
杨枫:对其实有点像鲁迅的铁屋。
橘柚君:说到我觉得可以补充。说到赛博朋克,这本书的前言里面也提到了阿尔文·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这本书在上世纪80年代被翻译到中国来的时候,它有点像刚才杨枫讲的生产者的定义,就是它对于中国改革开放,包括这个市场经济的发展起了很大的激励作用,可以说提供了一种方法论。包括我们刚刚谈到赛博这个词,它来源于控制论,其实控制论在中国八九十年代的市场经济改革里面,就是比如说邓英淘,它就是利用了这个控制论的资源来进行他的经济学研究,这个我之前看过一些相关的文章,大概意思就是,赛博朋克的这种思想和理论资源在80年代的中国是作为一种生产性的理论资源,而不是一种反叛性或者是破坏性的资源来发挥作用的,所以我觉得这点还蛮有意思的。
杨枫:我也觉得很有意思。说回刚才编书的那个话题,我其实还有一个点要说,刚才打岔给漏掉了,就是刚才你说赛博文化怎么给人去做异化的这个点。这个点我要站在异化的反面,因为我觉得异化这个概念有点人类中心主义在里面。从我读过的探讨这个问题的这种作品来看,我觉得它限制了文学或者叙事上的发展。当你提异化的时候,多多少少是有一点贬义的,因为你人变成了不那么像你所熟悉的人的东西。但实际写出来的时候,我会觉得明明没有什么不好,批判个什么,批判得不是很有力量。
二厂:我觉得“异化”这个词现在在互联网上也有被滥用的趋势。当你形容事物异化,或者说它可以异化的时候,就是在暗示它有亘古不变的原型体。但事实上是这样吗?存在一个被“异化”之前的“正”的人类形象?我倾向于不,因为人类一直在发展。难道活在前现代社会,或者活在原始社会的人类,因为在纯天然环境下没有被社会束缚,就比现在的人类更“正”?或者反过来,步入现代社会的人类才是脱离了自然界的外力左右的“正”的人类?我觉得都不好说。
杨枫:而且就算不从科幻的角度讲,从传统的写作的角度来讲,其实大家去写小说,创作文学作品,就算你从人学视角看,其实大家也是在努力写脱离俗套的人对吧,去尽可能刻画独特的人物,去塑造他自己独有的生活环境,和他自己的生活方式。
二厂:更客观的描述就是:人是环境的动物,什么环境塑造什么样的人。
杨枫:是这样,所以我想关注的点可能不是说人的在这样的赛博世界下是怎么异化的,而是人到底会怎么变化。
橘柚君:怎么进化的?
杨枫:或者说演化,因为进化这个词也是有方向性的。
橘柚君:对。
杨枫:我去年看完《维纳传》之后,给《外国文艺》写了一篇稿子,里边就提过了一个生态视角下的人工智能。在那篇文章里,我在中间讨论维纳的观点和理论的时候,我就刻意做了扭曲,因为维纳的理论其实打破了智人跟人工智能的界限,而且也打破了生物体和非生物、有机和无机的界限。这样的话,你作为人的存在的可能性其实是被延拓到很广的范围里的。有这样的空间的话,我觉得我就会非常的关注人还能怎么生活。有了我们现在的这样的计算机技术,生物技术,各种各样的技术,人到底还能怎样生存?像我看的这两年的国内外作品,有写人变成屋子的,有写人变成飞船的,有写人变成一整个城市或者湖泊或者星球的,你会发现它不是异化,它就是写人变成了这样的一种东西之后会怎么样。
二厂:是不是可以反过来说,一座城市或者星球拥有了人的自主意识?这样听起来就和传统的泛灵论没什么区别了。
杨枫:但是这些作品不再是从宗教或者神话的角度去理解这个泛灵论了。那些古典的泛灵论文本,多少还是有点拟人在里面的,主要得从修辞上理解。但现在的科幻作品会从环境和主体互动的过程中去重新塑造“人格”。我不知道文学上怎么评价这种,但是在实用角度上,我觉得可以给我们提供一种关于存在的启发吧,就是说你还可以这样生活。不管他是从隐喻的角度上讲,还是直白地讲。所以我现在要是做赛博方向,会把这个作为第二个母题。
橘柚君:我觉得你讲的这个问题对我启发特别大。我可能是因为长期在纯文学的领域工作,所以不知不觉就站到了特别人本主义、人道主义的立场。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也更加能理解为什么原来严肃文学史不太能够把科幻文学接纳进去,就是因为本来很多人本主义、人道主义的想法就是和科学主义有这种非常强烈的内在冲突。但是你这么说的话,我觉得还挺有道理,就是站在这个角度上,科幻是给文学打开了非常重要的新视角,就是超越人的视角,就是人不再把自己放在文学世界的最高的位置上,而去重新去思考更多的能够突破的,或者说向着未来去展望可能性。这个对我的启发特别大。
二厂:如何评价刚才我听到的例子的文学性,我没办法说,但是它的画面感确实拉满了。比如说:我的意识蔓延在一颗星球上,每一棵树被风吹拂过的颤动我都能感受到,我每时每刻都在接收来自宇宙四面八方的恒星的光照……画面感很强烈。只要作者文笔到位,作品质量应该差不了。
杨枫:这个东西归纳一下,我可能要发明一个大词,一种叫“赛博现实主义”的东西。
二厂:对,唯一的问题就是它脱离了赛博朋克这个词现在的意思。
杨枫:因为现在的很多赛博朋克他已经脱离现实了嘛。所以你要让我现在再编书的话,我可能会从赛博现实主义的角度上去做一些功夫。
二厂:等会儿,咱们现在还在讨论如何重新编小说集的话题吗?
橘柚君:我觉得已经不是了,我们现在已经在推翻赛博朋克了。
二厂:编出来肯定不是咱们预想的样子。
橘柚君:其实也不存在所谓的预想了,我觉得在想象赛博在未来可能是什么样的形态方面,朋克这个形态已经跟不上历史的脚步了。
杨枫:我这边想说的基本都说完了,二位还有什么要讨论的吗?
二厂:我再补充两句。现在我们看到的赛博朋克作品大体上还没有超出现代人能够理解的范畴,比如说它的典型要素是建筑群,只是更高大、更宏伟,或者更阴森,但人们都还可以理解这是一座高楼,根据它的规模可以推断它属于某个庞大的集团或公司,等等。这个类型终究还是和现实有比较紧密的联系的。
我接下来的话可能有点儿跑题。前几天我在知乎上看到一篇文章,讲到一个爆红网络的概念叫“中式梦核”,举的例子是一些很有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色彩的怀旧事物,比如说胶卷照片上的方盒子楼、公园、学校、医院,白色的墙、蓝色玻璃窗、绣着牡丹花的床单……这样一些很能勾起咱们这代人共同童年回忆的画面,它们被统一称为“中式梦核”。我记得作者的观点是:我们这一代人从出生起就生活在已经城市化的环境中,我们是中华文化圈的第一代“城市之子”,在我们人生最初、形成对世界的认知最关键的几年,每天看到的接触到的,全是上述那些具有高度共性的要素。一旦有人贴出这样的怀旧照片,就能勾起一大群人的共鸣,最终形成一种现象级浪潮。
发达国家,好像很早之前,大概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候就已经出现类似的现象了,而且好像还发展程度更深,其代表就是“新世纪运动”,特别是在音乐界的“新世纪运动”,它的一个显著特点是:非常注重到不发达地区去、在第三世界国家取材,然后使用他们的传统乐器来演奏某种听起来令人觉得返璞归真,充满自然、灵性和神秘主义色彩,甚至可能神神叨叨的——有的是这样子——的音乐。我认为,“新世纪运动”本质上是发达国家的“城市之子”搞出来的(当然对咱们来说,他们已经是上一代人了)。“中式梦核”是“新世纪运动”在我国的尚处于初期的一个本土化变种,“新世纪运动”是“中式梦核”早已在发达国家上演过的高阶形式,将怀旧之情回溯到了人类文明的早期阶段。当然,这种运动的根本推动力大概还是年轻人为了标新立异、为了展现个性和自我而对异域陌生环境产生的憧憬与猎奇心理,但客观上讲,他们还是推动了第三世界那些鲜为人知的传统文化在发达国家社会之间的传播和流行。
回到选择新的赛博作品的讨论。如果让我来选作品的话,我可能会选和新世纪运动有点儿类似的篇目,具体来说,就是更加关注第三世界国家、关注不太发达的地区,既具备未来科技要素,又宣传推广鲜为人知的小族群、边缘族群的风土特色的作品。
杨枫:我试着翻译一下你说的东西。赛博朋克本身它就是强调全球化的,你看吉布森他就借用了很多日本的概念,再说《赛博朋克2077》,他的世界观也是全球化的图景。但是这个全球化图景其实是以发达国家为主体的。我觉得你说的这个事情更像是一种建立在后殖民视角下的赛博故事。
二厂:也许吧。我想反对的就是那种国家拟人化,或是纯粹报菜名的作品。拿大众对其他民族、其他文化的刻板印象当卖点,我接受不了这样的创作(点名漫威影业的《黑豹》)。我想看那种更高明一点儿的未来技术和民族文化的融合——好像很难有渠道找到。
橘柚君:也许只是没有被翻译进国内,我觉得是有的。
杨枫:其实完全可以找那些国家的人自己写的嘛。像这两年有非洲未来主义,有东南亚做的新的亚洲主义,还有丝绸朋克,它是有呼吁自己主体性的目的的。所以我觉得你想说的就是,赛博朋克即便只看边缘和体制的对抗这一部分,其实它对这个的理解也比较狭隘。我刚才说占据这个世界观的主体的人反而没有得到关注。如果从利益分配上讲,这就是我说的那种完全没有技术掌控力的一些普通人,但你从全球化的地缘角度上讲,被忽略的就是那些第三世界的国家。所以我觉得你关注的可能就是唤回这些被忽略角色的主体性。这个我觉得也是个比较有意思的方向。因为这些人的实践方式确实跟传统意义上的搞技术的人不太一样。
像我小的时候,因为工作原因,世纪末家里就已经有电脑了。那会儿就能感觉到我们自己的技术路线跟欧美的技术路线还是有一些差异。
我前一阵子回家整理旧物,翻到了一些好玩的东西,其中就有一本互联网黄页。黄页本来是打电话用的,但那会中国刚接入互联网没多久,我们能访问的网络内容非常有限。这时候,出版社就做出这样一本书来卖,上面记录了我们能访问的所有网站。
橘柚君:原来是这样。泛零零后表示学到了。
杨枫:对,书出版的时候,我印象里边还没有我们自己的搜索引擎,主要是谷歌和雅虎,没有百度。像当时国内还有那种门户网站,这些就是我们在欧美的互联网体系的边缘位置上的所发明出来的一些东西。不对,也不一定是发明,这么说吧,是必然会产生的东西。
二厂:我对刚才说的内容想再举一个例子,虽然可能有点儿大不敬。这个例子就是尼尔·斯蒂芬森的《雪崩》,书里他提到过一群阿布哈兹人,这个民族在现实中是真实存在的,格鲁吉亚下边有一个阿布哈兹共自治共和国,阿布哈兹人主要居住在那里。在这部小说里,他把他们描述成一群移民,我没记错的话,他们都是从事餐饮外卖行业的。这本书客观上宣传了阿布哈兹人,但又只是浅浅地一笔带过,没有体现他们本身的民族文化特色。我怀疑他在这本书里写他们完全是因为阿布哈兹人在英文版世界各民族列表里的排序最靠前——第一个字母是A,第二个字母是B,没有比它更靠前的了。
杨枫:有点像早年的东方主义小说,“神秘的中国人”。
橘柚君:我的问题就是回到这本书,我看完了以后还是很好奇,如果一定要在这本书里面选一篇你们最喜欢的作品的话,你们会选哪一篇?
二厂:我首先还是喜欢《彼得拉》,太合咱们的胃口了,不管它朋不朋克了。第二篇,那就还是《根斯巴克连续体》。
杨枫:要我选的话,《根斯巴克连续体》我可能不会推。吉布森受J.G.巴拉德的影响非常大,我感觉这篇作品的写法就是太像巴拉德了。巴拉德是新浪潮时期的英国作家吧,他自己的灵感来源大多是超现实主义绘画,所以画面感非常强,吉布森这个跟巴德的这个调子就完全是一样的。要我选的话,我也选《彼得拉》吧。
其次是《镜影中的莫扎特》。这个故事我觉得最有意思的就是莫扎特的形象,我不太认可说他特别低俗。前面也说了,这篇作品这个模棱两可的刻画让我觉得很值得玩味。首先,他穿越历史是为了把先进的东西带给旧时代,却反倒促成了旧时代的庸俗化,把很负面的东西也带过去了。但是你会发现莫扎特即便是在庸俗化的世界里也一样是某种意义上的天才吧,摇滚天王跟古典乐天才哪个更伟大,其实很难说?这是我觉得这个作品给我带来的冲击。
二厂:我还想再推半篇,就是詹姆斯·帕特里克·凯利的《夏至》,这篇很明显分成两条线,我想推其中的一条线(另一条我觉得就比较一般了),虽然它甚至不能说是一条主线。这篇的故事主体和背景设定是穿插着讲的,我特别喜欢背景设定这一部分,讲人们发现巨石阵、研究巨石阵、从不同的方向和学科角度解读它的历史。
橘柚君:我觉得从你们俩说的就可以特别明显地看出来,你们作为很专业的科幻读者,甚至是作者,跟我这个文学专业的门外汉的这种喜好的不同,不过也不算完全不同吧。如果是让我来选的话,在这个集子里,我最喜欢的也是《夏至》,因为我觉得它整体上在文学性的完成度方面非常成熟。这跟刚才二厂讲的两条线也有关系,我觉得用历史性的意象去做线索来贴合整个故事的叙述,比较符合我的审美口味。可能我对现实主义有点执着,希望在历史现实里找到这种幻想的对应物,所以才很喜欢这篇,我觉得他各方面补充的背景信息特别丰富。相对于刚刚讲到《镜影中的莫扎特》,没有那么工具化。
当然我也明白,《镜影中的莫扎特》跟这篇对历史的用法不同。《镜影》其实是把莫扎特作为符号来用,作为一种符号性的颠覆,给它在赛博朋克的语境里面赋予新意义。这两种不一样的用法我觉得都挺成功,但是我单纯从文学欣赏的口味上来说,就比较喜欢《夏至》。然后我看的时候,可能也不像你们一样有很多的前文本,会单纯从它本身来看。我觉得这种差异性还蛮好玩的。
二厂:或者说,《夏至》它虽然只是短篇,但是它很好的继承了19世纪法国文学名著的一大特色,就是当需要交代时代背景的时候,作者一定会把它从头到尾、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长篇讲述一遍。比如说,雨果在《悲惨世界》里用了专门一卷来讲滑铁卢战役。把这一卷单独节选出来,甚至不比一部拿破仑传记或军事史差。总之,给我一种很古典的感觉。
橘柚君:确实,我的审美果然很古典。
杨枫:那咱们时间也差不多了,如果没有别的要讨论的,今天就先到这里。感谢大家!
综合评分:8/10
★★★★★★★★☆☆
杨枫
在一个赛博朋克泛滥的时代,《镜影:赛博朋克文学选》以一种亢奋、野蛮而不失理论高度的姿态,令人重新回想起这个流派的初衷。对历史叙事权的争夺,对自我迭代的狂热追求,对权威的不屑一顾,以及对现实的深入理解……在中国的互联网浪潮逐渐向欧美看齐的年代,也许这暗示着一丝及时止损,改弦更张的希望。至于能否抓住这个可能性,就要看新一代的“朋克”们了。
评分:8.5 ★★★★★★★★★☆
造字二厂
想必不论放在任何年代,人们都不会用“单一”“近似”等词来形容这十二篇作品,不论是宏观的时空背景、感情基调,还是微观的环境要素、技术细节,都是高度多元的,不可能抽离出共性。如果将时间回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么蝴蝶效应或许会将世界领到另一条发展轨迹上,致使其中任何一篇都有成为“赛博朋克”发展大方向的可能,每一个平行世界中的“赛博朋克”的含义都和其他世界中的大相径庭。这部作品集是人类文学艺术特定流派走向的多重可能性的象征,这也是它最大的魅力和价值所在。不过,在现实位面“赛博朋克”走上的是一条科幻作家们也无法预料、完全超出了这部作品集范畴的演变道路。这就不是一个单纯的文学问题了。
评分:8 ★★★★★★★★☆☆
橘柚君
历史意义大于阅读体验的一部赛博朋克选集,你大可相信它的权威性,尤其值得细读的是布鲁斯·斯特林的前言,可以提供来自作家内部的理解视角。如果你愿意思考斯特林为何选择这些作品,还能进一步考察“赛博朋克”这一概念在作家群体、学者群体和读者群体中产生的流变。不过只看具体篇目的话,意外的不少,好看的不多,有些“赛博”或“朋克”元素的植入比较生硬,形式大于内容。编者想必也为了“广角”而牺牲了一些“高度”,选进集子的一些作家有更好的作品,作为赛博朋克小说的索引倒是挺不错的。
评分:7.5 ★★★★★★★★☆☆
字数:20547,转自:科幻百科,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6050177 |
本帖子中包含更多资源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立即注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