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门阀政治》 士族与士族门阀政治

江海鸿牛

　　大家晚上好。我们读书会的老书友都知道：金陵读书一直有为近期去世的知名学者或作家举办逝者纪念专场的传统。今天的这场活动正是顺应这一传统之举。

　　我们在这里讨论《东晋门阀政治》这本书，是为了纪念前段时间去世的北京大学历史系的资深教授田余庆先生。在“教授”前面加上“资深”二字，绝对不是我的溢美之词。现今活跃在国内历史学界的邓小南、阎步克等一线历史学家，都是田余庆先生的弟子。田余庆先生在六十多年的教学和研究生涯中，育才无数；可能是因为他在工作重点放在教学上，也可能是因为他本着中国先贤“述而不作”的传统，田先生的论著并不算多，而《东晋门阀政治》可谓是他最重要的代表作。我们用这本书来纪念田先生，也算是名至实归。

　　虽然是在当代成书的史学论著，但田余庆先生在本书中沿袭的，完全是中国传统史家的研究方法，这种研究方法跟孟森、陈寅恪等在民国时期就接受教育的老一辈历史学家一脉相承，再往上，则可以追溯到清代乾隆、嘉庆年间的考据学派。总的说来，这种方法极为看重对原始文献资料的收集、整理和互相印证，所有的研究结论完全由原始文献资料得来，“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胡适语）。基于这样的研究方法，我们在《东晋门阀政治》的书里，看到的主要内容就是对反映东晋时期历史的各类传统典籍段落的征引，然后基于这些段落的分析和对比，得出作者的论断。这种方法看似木讷、简单，实际上对研究者的分析、归纳、判断能力有着非常高的要求。对这类研究方法的训练与运用，是历史学研究学术素养的重要组成部分，即使在研究视角与方法日新月异的今天，仍然有其独特的价值。

　　《东晋门阀政治》这本书，得出的一个最重要的结论就是：士族门阀政治仅仅只存在于东晋这个历史时期，而无论是东晋之前的两汉三国，还是东晋之后的南朝，其政治结构都不能用门阀政治来形容。关于《东晋门阀政治》的大多数书评，也都是在讨论这一观点的合理性和准确性。要探讨这一观点的正确与否，首先要区分几个最基本的概念问题：

　　第一，什么是士族？读完田先生的这本书，用我自己的话来归纳的话，士族就是长期在官僚结构中居于显赫位置、在文化、政治、经济等方面处于社会上层的家族。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士族并不仅仅享受较高的政治地位，同时在文化和经济方面也发挥着重要影响力。就文化层面而言，士族的成员往往通晓当时流行的魏晋玄学，对儒家相关典籍也非常了解；就经济层面而言，士族往往占有大量财富与土地，属于富人阶层。如果仅仅身居高官，但是缺乏文化底蕴，田先生在书中并不赞成把这样的家族称为士族；而另一方面，田先生也提到：随东晋皇室南迁的部分北方士族，在刚到江南之时，确实没有什么土地，但是他们很快就凭借自己的政治影响力，成为地主和庄园主。虽然田先生在这本书里，没有对士族的文化与经济实力做详细的分析；但是通过这本书，我们应该能够看到，士族的政治地位，跟其文化与经济实力，应该是互相促进、互为表里的。有了较高的政治地位，能够让家族成员受到较好的教育，占有较多的财富，从而积聚文化与经济实力；而强劲的文化底蕴与经济实力，又是保证其长期拥有政治地位的基础。

　　第二，如何理解士族门阀政治？田先生之所以认为只有东晋的政治生态才是士族门阀政治，就在于他对这一概念的定义，是士族取代皇权，处于政治主导地位的权力结构。基于这样的定义，我们自然会把东晋以外的历史时期排除在外。因为在东晋之前的东汉，占据政治主导地位的是外戚和宦官；而在东晋之后的南朝，占据政治主导地位的则重新回归到帝王本人。田先生的论断，跟他对“士族门阀政治”的定义紧密相连。

　　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就不难理解那些反对田先生观点人士的论证基础了。相关人士不同意只有东晋才是士族门阀政治，其根本就在于，他们对“士族门阀政治”的定义，跟田先生不尽相同。在他们看来，所谓“士族门阀政治”，就是指：在政治、文化、经济层面均具有较高影响力的家族，把持着国家上层官僚机构的主要职位，使得平民出身的人无法向政治上层流动的一种状态。按照这种定义，东晋之后的南朝、东晋之前的三国，都可以纳入到士族门阀政治的涵盖时期。

　　两种定义，一是“主导”，一是“主要”，虽然只差了一个字，但其意义却是南辕北辙。田先生看重的问题是：谁主掌着最高政治权力？而反对者看重的问题则是：谁构成政治权力的主要基础？因此，两种论断都有其道理，只是其论证的前提各不相同而已。

　　从士族门阀政治到士大夫政治，社会流动性大大加强，进而社会阶层的平等性也在一定意义上得以提高，这当然是一种历史进步。这种转型最重要的转折点，就是隋唐时期科举制度的引入。现在的史学界，把隋唐之前称为“上古”，把唐宋称为“中古”，这两个不同历史时期的划分有很多依据，而科举制度的创建应该是其中的重要因素之一。对于科举制度的重要历史意义及其兴衰，不在今天这本书的讨论范围之内，因此我就不做过多展开。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查阅何怀宏先生的《选举社会》一书，金陵读书在适当的时候，也可以举办这本书的沙龙，欢迎大家再来参加。

　　最后，要说说《东晋门阀政治》这本书的不足。其实在之前的分析中也已经提到，由于田余庆先生秉承的，仍然是沿自乾嘉学派的传统历史研究方法，因此在这本书里，几乎看不到黄仁宇式的所谓“大历史观”和综合运用各个学科视角分析历史的方法。田先生仅仅是就史料分析史实，而没有对门阀政治形成背后深层次的政治、经济、社会层面的原因做详细分析。这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因此，从当下最新的衡量标准来看，本书的学术贡献不能太高估；或者说，当下的历史学者，完全可以同样以“东晋门阀政治”为题，写出一本分析更深入、论述更全面的一本新书。我们对田余庆先生的学生，诸如邓小南、阎步克等诸位先生，完全可以抱这一期待。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我们也不应对田先生有太多苛求。因为读书本来就可以有两种读法：一种是“语境化”阅读，把作品置于其创作的时代、思想背景下加以考量；一种是“去语境化”阅读，以当下最新的衡量标准，来考量作品的价值。我刚才的论断，是基于“去语境化阅读”的方式产生；而如果采取“语境化”阅读的方式，应该承认，田先生已经做到了他们那辈学人所能做到的极致。不仅如此，田先生严谨的治学精神和朴实的人生态度，永远值得我们后学者敬仰。

　　最后，愿先生在天国安息，余庆先生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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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江海一蓑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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