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食者》：文学性对政治正确的让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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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社会秩序失范，则矫枉必先过正。出于对这一价值的认同，虽然有些反感，但我一直对近几年流行的激进女权持包容态度。但是对于文学作品而言，其价值更在于对社会现状、人性的深度剖析，而不是对流行思想的复刻传声。《素食者》中并不鲜见对男性群体辛辣的讽刺品评，但在情节、文笔、人物塑造上都缺乏更文学性的打磨。丈夫、姐姐、姐夫乃至女主本身，都空洞地背负着这出荒诞情景剧所需要的面具扮演脸谱化的人设。

　　《素食者》最大的问题在于主题的重复性与单一性，尽管小说探讨了女性在父权社会中的困境，暴力与反抗等重要主题，但它在表达上却无法避免地轻率、用力过猛。小说中对暴力、疯狂和幻想变形的描写被过分概括地抽象为符号表达。女主向素食者的转变依托于一个讳莫如深的幻梦，虽然这个梦隐约映射了女性被吞噬规训的社会规则，但它在客观上不足以充当人物心态转变的客观理由，想要充当魔幻主义的表达又显笔力不足，难以与整体叙述想要呈现的风格融合协调。女性渴望成为树的澹妄只有一个理由——她难以继续承载作为被要求被驯化同时也在吃人的客体，但书中对于这一动机的刻画一直在边缘逡巡，以丈夫的漠然以及童年时期的父辈阴影作为背景，过于简单地图穷匕见，将男性放在被审判与批评的地位——他们天然如此无需理由，也理所当然地承受抨击。在书中女主最重要的转折点——家庭聚会时被逼吃肉这个场景，每个人物的表现都过于悬浮：丈夫与小舅子的无动于衷；父亲固执己见的暴力；母亲麻木不自知的帮腔；姐夫怀携私欲的救助，让我觉得这一家人都是脸谱化的行尸走肉，为了演好这出闹剧被迫各司其职。

　　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我一直自问缘由：他们每个男性究竟为什么如此麻木，如此虚伪，如此坚定地对自身行为深以为然？作者传达的解释是社会由来已久的沉疴积弊，男性与女性受困于早就规定好的社会生态位，男性带着原罪行使他们与生俱来的特权，女性被刻板印象挟制。至于这样的社会状态如何形成、是否客观并不重要，读者只需要将其当作既定的背景事实加以理解。男性为什么是这样的？他们为什么即使德不配位也要被捧在主导地位？他们为什么必须强势，即使家庭的运转以女性的努力为核心？他们为什么不可以承认自己的肤浅与无能、会给自己的懦弱找无数荒谬的理由？但我一直认为男性也不是生来如此的，他们也受社会的规训而扭曲。传统的思想认为他们应该成为家庭与社会的顶梁柱，他们必须富有阳刚之气，脆弱与阴柔是女人的专利。因此当自己无法有所成就时，他们不敢承认自己的无能，宁可推卸责任；当他们面对家庭时，又觉得自己过于高贵而不能沾染黏腻的琐事。《素食者》主题的单薄就在于，作者表达的是男性成为了女性的地狱，女性的不幸源自于男性的张狂、无知、自大、肤浅。但是对于这样的社会问题，从单边寻找滥觞是无法鞭辟入里的。这本小说的获奖或许对于激发女性意识、强化女性主义的关注具有重要的意义，但是站在文学的角度却没有辩证的纵深表现。

　　韩江对于叙事结构的编排同样也因为缺乏统一性和连贯性在文学表现上有明显不足。小说三个部分以三个不同的人物主视角进行叙述，在刻画上有一定的延展。但在每一个单独的部分总有角色充当承载主旨的背景板。如果说小说是群像刻画，作者想表达的主旨也并非立足父权社会压迫下的众生相；如果说小说想以女主的转变来刻画女性的悲剧处境，其碎片化的构思也不足以托举女主的心态变化。其实叙述视角的转化在众多优秀的文学作品中都是锦上添花的存在：《暗店街》以主人公的回忆、他人的口述视角交织以增加故事的悬疑性；《百年孤独》以全知视角、摄像式外视角与第一人称体验视角的相互交替来呈现社会面貌与人物心理。相较优秀的先例，《素食者》将每一章的镜头禁锢在某一个主角身上，虽然在阅读体验上可以感知视角的变换以及背景故事的补充，但在本质上仍然是单一的线性叙事，没有刻画人物、铺陈情节的层次感与复杂性，和书中的人物一样更多地充当着夹带主旨的工具，难以避免地沦为了虚设的阅读陷阱。

　　除此以外，小说中的人物刻画也具有片面性。书中的人物都被过分抽象地堆叠、陈列为叙述符号，是服务主旨的傀儡。从开篇作者就致力于宣判男性有罪、描摹女性的深渊。碌碌无为、情感淡漠的丈夫象征着社会上很大一部分男性，姐姐与女主则代表大多数女性。尤其是作为核心人物的女主，她是被符号化的女性，因为一个符号化的梦成为了一个符号化的素食者，但是这种心态的根植与延伸并没有其纵向的探索，只是因为主旨需要，所以成为。她身上的矛盾性与立体性甚至比不上姐夫——在他身上至少可以窥见庸俗与变态的一线之隔。书中对男性外形的矮化、见地的鄙夷，女性责任的担当、自身的反思很轻松地形成了强烈对冲的情感反差，在巨大的精神共鸣下取得读者的正反馈，而本来应该丰满、立体的人物却沦为了色彩鲜明的情绪主体，依靠简单的对立冲突收割读者的情绪，而女主的悲剧因何形成、她的个性因何改变，都沦为了读者宣泄情绪的论据，其主体性不仅为书中呈现的社会现实侵蚀，也被浅尝辄止的叙事风格吞噬。

　　这本书给我的阅读感受更像是在看一幅画廊展出的水彩，色泽鲜明、富于情感，足以充当现代社会的意见领袖。但当你凑近欣赏绘画的笔触时，却会迷失在有界无形的空洞图形中，在寻找情感传播的介质时顿感文学性让步于艺术性的缺位。

　　总字数：1974

　　作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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