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一池萍碎叹平儿

丑土妹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1.

　　大观园中繁花似锦，姹紫嫣红开遍，将迷人眼。各中女儿春兰秋菊，各擅出场，似非凡人。

　　那里有还泪的仙子倚竹垂泪，有稳雅的闺秀玉面扑蝶，有立于雪中的少女抱梅含笑。有太多的精致女儿，太多的不俗雅才。且闻她们的名姓，黛玉、宝钗、宝琴，细细听来罢，哪一位不是金缠玉裹的名姓；玉钗琴，哪一个又不是价可连城的宝物？而你非玉非金，只能栖身于一只火凤的翅下，染上她的辉煌与苍凉，沿着动荡如覆水一般的路艰难前行。

　　你不是仙子，不是金凤。你只属人间，山花烂漫处，峰峦叠翠后，盈盈浅笑的倩影，便是你的芳华吗？亦或许，你只是浮于水中的一片浮萍。心早已被割成千片万片，却还被人羡慕居于水上的自在。

　　传说柳絮隔宿会化为浮萍花，那么你先前也该是自在过的。但好风频你力，没有送你上青云，只是处在一个更尴尬的位置上罢了。你叫作平儿，身亦如浮萍一般，在平静与跌宕间咀嚼酸苦。你不但要慢慢的咽下天上的泪珠，还要翻躲流水的起伏。

　　2.

　　李纨慈悲，说要为平儿打抱不平儿。于是一语刺破你名中玄机，

　　持玉者何处觅缘，应怜者何故求怜，得平者又何“平”之有。

　　因之无“平”，方才求“平”罢。

　　池中浮萍，雨打风残，幸而心中持平，从容不迫，才勉强得生。

　　在生日时礼堆成山的背后，你只取其中几样而已；而在那一声声“平姑娘”的背后，藏着的是风光，还是尴尬。

　　岫烟叹妙玉，说她僧不僧，俗不俗，痛苦亦尴尬。而你呢？平姑娘这个称呼该作何解，刘姥姥未见世面，竟认你为主，这是该喜还是该悲？你妾无其名，婢又高之，究竟立于何位？还是，不过是那火凤翅下的一阵暧风，助她起飞而已；还是，不过是那手灵心巧的裁衣女，朱色嫁裳为他人而做，费尽心思的却是自己。

　　李纨打趣，有个唐僧，便有匹白马；有个风辣子，便有个你。

　　可是，唐僧求道，是随着自己的本心。而你与那风辣子呢？其实殊性同局，不过是别人借来的工具罢了。都说凤姐要风得雨，而谁瞧见了王夫人对她慈眉反目的情形了？主尚如此，何况丫头。

　　在那韬光养晦，亦不卑不亢的背后，是你为经营这生存之道而付出的无数隐忍与血泪。

　　3.

　　世人皆知锦上添花，有几人懂得雪中送炭。老祖宗知道疼爱宝琴，把最好的都给她；却想不起刑家女儿风侵寒逼。惟是你这细心的女子，拿了衣裳与那女子温暖；惟是你这知心的女子，为二姐下厨弄菜给她生机。试想，你施善于二姐是何其风险的事，又能得何好处。每读于此，便被感动。

　　你看透了这园中的苍凉冷漠，懂得在权谋之间也要衡量善的地位。于是，便是那身边怡红柳绿的多情公子也曾为你叹息一番，叹薄命如你，何其悲哉。懂你在凤姐与贾琏中间夹缝生活的艰辛。更难得的是，竟在那般的环境之下，你仍本着一颗善心，依旧是位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

　　你未听过一堂课，却深懂得做人应与人为善、以和兴家的道理；你未读过一本书，却深谙中庸之道，持轻捏重的恰到好处。若真论起你师从何人，应是那凤辣子，然你却并未一味盲从，而是得放手时且放手。她是威风凛然的凤辣子，你是温柔如水的俏平儿。她将障碍连根拔起风风火火烧尽，你安于四两拨千金，退步保身。

　　4.

　　但终有一天，本就玄置的关系彻底倾了下来，矛盾一处即发。你因平日所积的贤名而被打，你的主子泼酷无处便怪罪于你，你那丈夫物伤其类亦去打你。你终于崩溃，哭着要寻死。那一刻我惊讶，平静温润若你，也始终是位水作的女子，终有承受不住的时候。

　　但你的贤名又同样救了你。只是你被安慰的时候，宝钗清醒的话却又点透了你，宝钗说你是明白人，说你这般，平素的那些好岂不都是假的了么？一语点破局势，所以你只得片刻纵性，便要回过神来费思量。但好在你待人真诚，故不失人心。而这一局棋的扭转又何其险哉！

　　如宝钗所言，你是明白的人。你因明白而小心翼翼、暂得位歇，亦因明白而更加痛苦，更费思量。你聪慧、亦糊涂；你温柔、亦俏皮；你顺从、亦正直，这么多互为矛盾的词语全可形容于你，而这些品质又像是重重的枷锁，压的你无调节之时。每每你同园中的姑娘玩的最尽兴的时候，都要被凤姐唤回。

　　我常想，谁是你的知音呢？凤姐泼酷无常，你两个终是主仆有别；鸳鸯纵是待你有情谊，却是不屑你这委曲求全的存活之道的罢；袭人虽心煎泪熬，但终有个盼头飞上枝头，而你呢？怡红公子敬你怜你，却只能远远地望着你，无法伸手予援。宝钗的话又是何其惊心！

　　夜寒惊被薄，泪与灯花落。寂静的夜里，遍身绫罗、插金带银的背后，是红泪滴彻夜，心伤千百次的悲苦。浮华背后，礼丛之中，是你在淌笑靥之后的泪水，徒留心碎背后的空虚。

　　5.

　　你未曾列位金钗之中，却幸而得一“平”字，你得平和、平静、平顺，却未曾有过公平二字；你得智慧、才干、善良，却难得一点安宁，一点理解。你的平，可用于出调不同矛盾之间的共识，却无法改变铺平你可悲可叹的命运。

　　想那辛酸泪中，曹雪芹定也曾为你一掬。你非金非玉，无腾飞之翅，故只得流落水中，任其漂泊，而那池中之水是绵绵的春雨，还是冰冷的雪水，除你，又有何人能知呢？又有谁会在争妍斗艳间，穿花拂柳时留心这一池碎萍的伤感？那一点碎开的萍花，像被撕裂的玉帛，优美而忧伤，而那颗已经撕成碎片、满是伤痕的心，还有再添伤痕的地方么？

　　辛酸荼毒费思量，调粉簪花浣帕丝。

　　半晌斆床悲喜尽，数恨痛泪避人知。

　　——周汝昌

字数：1829
原作者：春风沉醉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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