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山庄》：我想写下一部喜剧

ThomasVan

　　其实我很想给《幽灵山庄》的故事情节做一个仔细的梳理和大起底，但是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因为这一本书真的是无间道之无间道之无间道，根本弄不清楚里面很多的情节究竟是真是假，或者说它真真假假本来就没有办法让人分得清楚。

　　这一本，应该是《陆小凤传奇》系列的最后辉煌了。这是古龙完整写下的最后一本《陆小凤传奇》，第五本。后面的《凤舞九天》和《剑神一笑》都有代笔的成分在。《凤舞九天》虽然前八千字是古龙自己写的，但是后面薛兴国代笔写出的某些情节，譬如宫九和小老头那种，武功高强到陆小凤都完全瞠目结舌的程度，已经脱离了古龙先生创作这个武侠系列的本意了。

　　这一本的确是最后的辉煌，因为它在构思层面上，除了第三本《决战前后》以外，应该算得上是系列前五本中的第二名了。虽然说因为太多重反转，所以情节巧合的因素太多，有很多不严密的地方，但总算是一个从头到尾完整的故事，做到了步步为营。而每一步设计的陷阱都能让一部分读者陷落进去，正是古龙传统推理武侠小说的魅力之所在。

　　但是我觉得这本书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它依然体现了古龙的那种直男癌思想。为了让陆小凤能够进入《幽灵山庄》而捅破老刀把子的阴谋，便捏造了“陆小凤与西门吹雪的妻子有染被西门吹雪撞破了，西门吹雪便一路追杀陆小凤”的情节。这种情节对于西门吹雪的妻子来说难道不是一种赤裸裸的侮辱吗？在故事的最后，西门吹雪要和陆小凤决斗，陆小凤说：我们都知道你追杀我是假的。西门吹雪说：但是江湖人从来都不认为这是假的，他们只认为这是真的，所以我要和你真的决斗一次，我要看看你的灵犀一指究竟能不能接住我的剑。但是，他们难道就没有想到江湖人真的会觉得西门吹雪的妻子不忠吗？他们这样设局，难道对于女性是公平的吗？我个人表示难以理解，我觉得他们这种做法实在是太过分了。

　　所以为什么我们会觉得《楚留香传奇》系列强调的是公平正义，而《陆小凤传奇》系列强调的更多的是一种浪子和推理，李寻欢《小李飞刀》系列强调的更是一种纯正的浪子本性呢？因为楚留香相较陆小凤和李寻欢来说，本质上是更加尊重女性的。我不知道古龙在创作楚留香的时候到底是受了什么影响，但是楚留香确实在尊重女性这一方面做到了古龙小说系列中的最佳。在某一方面他是游离于古龙传统意义上的直男癌武侠小说男主角的行列的。

　　那么我们这么来说。《陆小凤传奇》系列的质量是一直在波动的。第一篇《金鹏王朝》开篇定下波澜壮阔的系列基调；第二部《绣花大盗》无功无过，人物塑造非常出色，结局也让人叹为观止；到了第三部《决战前后》，终于达到了这一系列的最高潮，甚至可以说是古龙生涯中除了《多情剑客无情剑》等寥寥几部之外的，最高潮的存在。在这一本书中，古龙甚至以第一笔调去描述了紫禁城中的权谋之争，描述了庙堂之上的情节冲突，而这，在古龙的小说中是极为罕见的。之后的一本《银钩赌坊》则有下滑趋势，这一本和前后系列的联系并不那么密切，甚至可以当做一本番外来读。然后到《幽灵山庄》，比《决战前后》要稍微逊色一点，但是也保持在一个水准线上。而《凤舞九天》，虽然有着绝妙的情节设计，但因为是代笔，在故事架构和整体上都比前面要逊色不少。而到《剑神一笑》则滑向了另外一个低谷，整部系列就此完结。

　　而这一篇《幽灵山庄》呢，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这个棋铺的实在是太大了。棋盘中对弈的两方都赌下了整个江湖作为对垒的筹码。所以说《幽灵山庄》的故事，究其根本其实是：对弈双方陆小凤和木道人以整个江湖作为棋盘，将各大门派都作为棋子，下着对垒的棋局。而这棋局最终以陆小凤不敌木道人作为最终的结束。陆小凤才智过人，然而木道人终于老谋深算棋高一着。当木道人正要将陆小凤的军的时候，上天出来一只手将整个棋局搅乱，无所谓输赢。但是陆小凤知道自己是输了。

　　所以说这一部棋铺的太大了，中间有太多太多巧合性的因素。仔细去推论的话，整部故事有太多太多的地方都是不成立的，甚至于里面有很多的人物作为功能性角色出现，前后虽然有照应，然而这种照应是非常孤立的。去掉很多角色，这一本书的情节依然成立。所以这一本书在整体构思性方面做得非常巧妙，但是这种巧妙，过犹不及。

　　这本书另外一个缺点在于，最后故事收尾的时候忽略了太多的细节。虽然说没有烂尾，但是无疾而终、忘了交代故事主要人物的情况，让人觉得费解而难以接受。叶灵和叶凌风在最后完全无了声息，而叶雪末了甫一出场，就骤然化作受命运捉弄的复仇女神，把整部故事从木道人的决然胜利图景迈向了一个天道轮回扰乱棋局的情绪性高潮。我觉得这是非常无意义的一种结局，刻意后现代化的一种“反高潮制造另一种高潮”的结局笔法。这种叶雪在最后关头突然冒出来捅死木道人的情节，就跟前一部《银钩赌坊》中，西门吹雪莫名其妙地突然出现捅死岁寒三友一样。这种机械降神而赋予最后结局一个情绪高潮的行为，是对已有故事自然收束的一种刻意的升华，我觉得反而使整个故事滑向了低潮和败笔。

　　所以再来谈一谈中间的诡计的内容。这一部之所以和其他的所有《陆小凤传奇》系列都不同，是因为这一部的最终大阴谋，是陆小凤参与布置的。陆小凤一直在主导着整部棋的走向，虽然这部棋最终输了。所以我们可以把这篇故事当做“陆小凤作为间谍计划的主使人去当间谍，接受敌敌方的刺探，又获得敌方的信任，最终站出来戳破敌方的阴谋，但是又苦于没有证据而颓唐”的一个过程。

　　所以很多人抱怨这本书的主体部分有些散乱而无规矩，主要就是因为中间这整体部分的主线是陆小凤接受试探和考验，最终获取老刀把子信任的过程。这一过程采取了双线叙述的形式，当然不免有些散乱。第一条线就是各种各样的无间道，那些真假莫辨的事件，反复考验陆小凤的忠实程度。另外一方面则是通过叶灵叶雪叶凌风这一条线，逐步地去揭露老刀把子的阴谋。这两条线并肩前进，使得整个故事波澜起伏，有了戏剧性的各种效果与冲突，也让读者不断陷入作者布置的情节陷阱中，一步一步达到最终情绪的高潮。

　　然而这一本书最大的问题就是，“真假莫辨的事件，考验陆小凤的忠实程度”这条线，写的太多了，对于将军、钩子、表哥、管家婆、犬郎君的描写，占据了整本书的主体部分。而另外一条线关于叶灵叶雪叶凌风的那条线，则显得又太过死板，而在最后无疾而终，便导致整个作品轻重失衡，让人不免感觉过于牵强，而结尾又刻意升华。事实上古龙的构思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他写的太过于潦草了。

　　然后我们换个角度看。木道人费尽心机的安排了《幽灵山庄》这么大的一桩局，又陪着陆小凤演了这么长时间的一出戏，只是为了掩饰他曾经在外娶妻生子的这件事情，想当上武当的掌门。但是最终命运捉弄了他，他终于想掩饰的那些事情，终于又回头杀死了他。想掩饰的自己生下的女儿，最终用刀刺死了自己，只因为真正的自己杀死了自己假装的自己，这时候的木道人，会对自己曾经的阴谋诡计做出一点反思吗？天道终于有轮回，亲情又意味着什么呢？

　　古龙一贯来不热爱写关于大我的事情，不热爱写那些很高级层面上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故事。古龙的笔调一直深入小我，他一直写的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一直将自己的笔落在人的精神层面上。他写的是自我是小我，写的是每一个人精神中的自我纠葛，是人与人的关系。在《七种武器》系列中，古龙的这种特点表现得最为明晰，而在这一本《幽灵山庄》的最后，古龙也再次写出了这一点。即使我们以江湖作为棋盘，我们下了这么大的一部棋，我们每一步都是碟中谍，我们无间道反转的一个比一个迅速，但是最终我们所想表达的、所想探讨的，并不是这江湖上的这么多纷乱纷争，而是最终的，关于人与人的亲情的，最简单的部分。

　　评价一下木道人吧，前面四本书中木道人都是作为配角存在的。叶孤城甚至在向陆小凤询问西门吹雪的本事的时候，先问的是他是不是比木道人的剑强，当得到肯定的答案的时候，他就非常开心的去找西门吹雪约定8月15日决战去了。在大家的心目中，木道人一直是一个武当名宿的形象，正派的形象，让出了武当掌门的形象，剑术很强却不是最强的形象。但是在这一本书中，完全彻底的颠覆了之前所有对木道人的描述，他再也不是那个游戏风尘的木道人，而变成了神秘的可怕的老刀把子，武功强到令陆小凤各方面都叹为不足的老刀把子，成为了自己最终想成为而谁都无法阻挡的武当掌门。

　　所以在故事的结局，当西门吹雪不愿在解剑池解剑的时候，木道人拿起了自己的剑准备下山去。这时陆小凤想的只是去连忙阻拦他们，不让他们决斗。因为陆小凤担心西门吹雪打不过这时候的木道人，这其实已经是古龙在暗示了。这时候的西门吹雪已经在与叶孤城一战后成了神，在《银钩赌坊》中已经达到了无剑的层次。但是在这一本书中，古龙假借陆小凤之口表达了“若有人还可以击败剑神西门吹雪，也许只有木道人”的说法。如果不顾后面两部代笔的作品，我们可以肯定，木道人的武功至少在在《陆小凤传奇》中是可以排在前三的。而作为阴谋家，陆小凤和那么多武林名宿一起布下的另外一个局，都无法将其绳之以法，他的阴谋诡计老谋深算简直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在上一部中我们为西方魔教玉罗刹的精心设局所折服，但在这一部中我们不得不承认，木道人的诡计远胜于玉罗刹。

　　所以木道人之死是让人惋惜的，这惋惜并不是说我们同情这样一个坏人，而是作为这样一个已经厉害到让所有人都叹为观止的人物，在急转而下之间却被古龙为了想探讨亲情而刻意设置的机械降神的叶雪所杀，让人不得不为之惋惜。一个能战胜所有人的人，一个想到了事情所有方面的人，一个将整个武林玩弄于鼓掌之中的人，终于输给了天意，输给了报应，输给了天网恢恢。他的剑拔出来可以斩断一切，但他终于没有拔出他的剑。

　　所以最后陆小凤终于疲倦了，当西门吹雪想和他决战的时候，他只求一死，终于让西门吹雪收回了他的刀。所有的朋友都走散了，所有的故事都终结了，所有的往昔都淡去了。如果没有最后代笔的两部，这一部应该可以成为最好的结局。他经历了太多太多的背叛，霍休、金九龄、叶孤城、方玉飞、木道人和古松居士。笔调越来越沉重，故事越来越伤感。故事到这里最好就结束了吧，还没有物是人非，还没有楼去人空。就在这，最后将萧条的一刻，让所有事情都戛然而止，应该是对这个故事里所有的人，最好的祝福。

　　可惜古龙不会这样写。所以《陆小凤传奇》有了《凤舞九天》和《剑神一笑》，所以《楚留香传奇》有了《桃花传奇》《新月传奇》和《午夜兰花》，所以《七种武器》系列有了《拳头》和《七杀手》，所以《小李飞刀》系列，有了《飞刀又见飞刀》。

　　我们的故事为什么一定要有最后的终结呢？我们的故事为什么要看到最后的萧条呢？真实世界中发生的故事，写故事的笔握在上帝的手里，他想写什么我们无能为力。虚拟世界里发生的故事流泻在我们的笔下，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减掉一些伤感，带给他们一些温暖呢？

　　如果让我再写下一篇故事，我愿意写下一部喜剧。

　　总字数：3920
　　作者：微暗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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