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想法——读[日] 叶真中显的《失控的照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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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姥姥86岁了，已经瘫痪在床五年，活着没有任何幸福和尊严。如洋子的母亲一样不能自理却脏器健康，这意味着她拖累人却又长寿，不能说是“长寿”，只能说是“枯寿”，风烛残年，却尚未油尽灯枯，已经熬得只剩一小截儿蜡烛屁股，却还没熄灭，微弱的火苗还要持续很久。

　　吃饭要人喂，下床要人扛，床上拉尿，一天数次，为了省事已经不穿裤子了。难免拉一床被不耐烦的舅舅骂上几句（舅舅很辛苦，24小时陪护，人难免崩溃，没试过这样做的人没资格指责他，就像伪善的大友秀树站着说话不腰疼，真让人讨厌）像照顾一个初生的婴儿，却比那更甚。婴儿还有长大独立的一天，可老人，只能愈加衰残。孩子年满三岁就能送进幼儿园，可是老人一旦倒下，是一年，还是十年，你根本看不见尽头。

　　最可怕的是姥姥不糊涂，神志清醒，这太煎熬了，被骂怕了，她一天到晚不说话，也没个笑模样。而家人能做什么呢？只能陪她熬着，被她熬着，眼看时间一点点凝固风干，变成一张张扁平干枯的腊肉，味同嚼蜡地把人生最后的苦难一点点咽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可即便这样的生活，也比生活在养老院里幸福太多，有一点可以证明，有多少瘫痪的老人住进去可以活过半年？

　　许多年前，姥姥有一个要好的老姐妹，在六十出头的时候摔了一大跤，中风，从此成了植物人，她的五个儿女非常孝顺，排了值班表轮流照顾陪伴她，干干净净，妥妥贴贴，连褥疮都没生过。

　　那时候姥姥身体健康，她非常羡慕这位老姐妹，觉得有如此孝顺的儿女，是老人家的幸福。

　　如今她也过上了这样的生活，终于能够感同身受，却毫无幸福可言。

　　姥姥姥爷一辈子感情不好也不相爱，动不动就吵架，大动干戈，姥姥常常扬言自杀，跑到铁道上去卧轨。

　　她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妈是她最小的孩子，唯一的女儿。童年的妈妈太害怕姥姥去死了，这简直成了她的梦魇，经常半夜三更一边哭着一边一路小跑跟在姥姥身后，阻止她自杀，简直是姥姥的守护神。

　　后来姥姥瘫痪了，日子太难熬了，为了让我妈多照顾她，于是常常拿自杀威胁我妈。听到我妈的动静，就拿一根红领巾一样长的绳子套在脖子上，说要勒死自己。又或者让我妈明天去菜市场上买两瓶农药来给她喝。幼稚拙劣的表演，像几岁的孩子。

　　这样的演技，却从来不在我舅舅面前施展，因为她知道舅舅才不怕她死。其实妈妈也不怕，不是不怕她自杀，而是料定她不敢，哪个要去死的人会一次次演练呢？每次她表演自杀，妈妈都笑着劝她，像逗小孩儿。

　　何况姥姥这么惜命，连亲妹妹没穿过的新衣服都不敢穿，因为那是死者的遗物，晦气。为了多活几天，每顿饭都撑到不行才住口，在她朴素的价值观里，只要能吃得下饭，就能好好活下去。

　　姥姥年轻时没有稳定工作，也就没退休金，每个月只有政府给的几百元补贴。原来她最宠爱的大儿媳，在丧偶之后，软磨硬套从姥姥手里拿走她名下唯一的房产，改成自己的名字，当时口口声声说会给姥姥养老送终，自房产改名后便消失了，跑去照顾她每月有6000元退休金的孤寡远亲。

　　金钱，也并非全然肮脏，很多时候，它是体面，是救赎，是活下去的指望。圣经上说有钱人上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那你试试作为穷光蛋在这世上活着吧，比有钱人上天堂还难。

　　姥姥念旧，又重男轻女，直到现在还常常念叨着要把自己一生的积蓄——几万块钱的存款，分一半给大儿媳，因为她曾诞下长子长孙，像完成了皇家的使命一样荣光。

　　这让妈妈和舅舅都很寒心，没人在乎那几万块，只是寒心自己抛家舍业鞍前马后地照顾母亲，在母亲心里，却赶不上一个没良心的儿媳。

　　有时候我特别恨姥姥，盼着有一天她走了，大家伙儿都解脱了。虽然理智上知道她是无辜的，是可怜的，是无可奈何而值得同情的。

　　关于我为什么恨她，不仅在于她拖累了我妈，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们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她让我提前、切肤的感受到对未知将来的恐惧，对老年生活的恐慌，不管是照料双亲的恐慌，还是对被子女照料的恐慌。诚如叶真中显所说的“地狱”，姥姥身处地狱，还要把儿女都拖下水，她成了儿女的牢笼。虽然姥姥比谁都更不愿这样。

　　她没有错，儿女也没有错，不能赖社会，也不能抱怨命运，可是所有人都在受罪，所有人都被困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此去经年，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除非她死了。

　　这是事实，但太邪恶，邪恶到所有人都这样想，但绝不会说出口。

　　叶真中显。读他的作品完全没有国界的限制，他所反应的问题在我国同样存在，保险行业混乱的人力制度，养老问题，针对老年人的诈骗……与其说是作家，他的视角更像一个纪实记者，挖掘事件背后当事人的无力和无奈，带着悲悯的底色。他是旁观者，也是参与者，有上帝视角，也是芸芸众生，他很亲切，很客观，很温暖。不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审判，而是蹲下来，拍拍你的肩膀，对你说“你的难处，我都看得见。”

　　之前说的那个姥姥的老姐妹，她在床上躺了整整十年，被孝敬的儿女照顾了整整十年之后，终于咽气了。匆匆下葬，没举行葬礼，也没有通知任何亲友，儿女没掉一滴眼泪，送走母亲之后，举家去了新马泰旅游，以示庆祝。



字数：1985
作者：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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