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与人生的幻灭和虚无抗争

牛妞

　　《老人与海》应该是脍炙人口的名著了，人们哪怕没看过这本书，也一定听说过那句名言：“人不是生来要被打败的。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人们一般会把这句话解读为一种永不言败的精神。因为这句话，《老人与海》被很多人当成是心灵鸡汤般的励志读物。

　　但这次重读，我发现这本书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就拿“人不是生来要被打败的，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这句名言来说，这句话出现的位置非常微妙，它既不是老人在故事的结尾给自己做的总结式的定论，也不是老人的座右铭，而是在打退第一波鲨鱼进攻时说的话。

　　在这句话的前一个自然段，老人的心理活动是这样的：

　　“好事总是不长久，他想。现在我宁愿这是一场梦，我宁愿从来没有钓到过这条鱼，孤独地躺在床上看报纸。”

　　而在离这段话不远的前方，有一段与此类似的心理活动。这个时候老人刚刚费尽千辛万苦捕获了马林鱼，却遭到第一波鲨鱼的攻击。海明威写道：

　　“他充满了决心，但希望很渺茫。好事总是不长久，他想。观察着鲨鱼靠近时，他看了大鱼一眼。或许这终归是一场梦。”

　　其中，“好事不长久”和“这是一场梦”重复出现了，“这是一场梦”这句话在后面老人又重复了好几次。

　　由此我们可以知道，老人这个时候实际上有一种梦幻空花般的感觉。他知道他费尽千辛万苦捕获的马林鱼极有可能会保不住，虽然他已经打退了第一波鲨鱼，但这只是鲨鱼袭击的开始，后面还会不断有鲨鱼袭来，他的成果终将化为泡影。所以这个时候他出现了这样一种想法：我宁愿这是一场梦，我宁愿压根儿没有钓到过这条马林鱼。

　　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得到后又失去，比从来没得到更痛苦，这是幻灭的痛苦，所以宁愿从来没有得到过。

　　整个《老人与海》的故事是一个寓言。马林鱼隐喻着费尽千辛万苦取得的人生成就。那现在马林鱼很可能保不住，就隐喻着费尽千辛万苦取得的人生成就最后很可能就是一场空。比如创办了一家大公司，但很有可能一个步子没走对，环境的风向一变化，公司就面临破产的结局。就算在世时屹立不倒，但死亡最终会把一切都化为虚无。所以其实人生的一切，都难免这个幻灭的结局。

　　这种根本幻灭感、虚无感，才是海明威对这个世界真正的认知。这也是早年的战争经历在海明威身上打下的烙印。在战争中，人随时会死，生命随时会结束，生命中的一切随时会化为灰烬，在这种死亡的阴影下，没有什么是坚固可靠的。

　　那什么是海明威所谓的“硬汉精神”呢？或者回到那句广为传颂的名言，什么叫“不被打败”呢？

　　“不被打败”并不仅仅是面对困难时的永不放弃，更指的是不能臣服于“人生终究是虚无的”这一真相。啥叫臣服于“人生终究是虚无的”？就是说，既然人生终究是虚无的，既然一切成就终将会幻灭，那我就不必努力了，回到这个故事中，我看到鲨鱼来了，我知道马林鱼要保不住了，那我就干脆直接放弃马林鱼好了，我还拼命想保住它干啥呢？我直接就不要了，我缴械投降了。甚至于说，我当初压根儿就不必费尽力气去抓捕这条马林鱼。我看到人生的结局终究是幻灭的，所以我就不想努力了。

　　——这其实是不敢面对幻灭，我惧怕那种拥有后又失去的痛苦，因此我宁愿从一开始就没有。这就是被人生的幻灭和虚无给打败了。

　　那什么叫“不被打败”呢？就是哪怕我认识到我费尽全力所取得的一切终究会幻灭，人生的结局就是幻灭，但我依然有勇气面对生活，依然有热忱去追求我所想要的东西，我不怕遭遇幻灭，我享受拥有，我也努力为了保住我的所爱而去对抗幻灭，如果最后确实幻灭了（这就是与“被打败”相对的“被毁灭”），那我也坦然接受幻灭的结局，而且我有勇气在幻灭之后再去追求。这就是没有被幻灭和虚无所打败：在幻灭的威胁下我依然敢去追求，并与幻灭抗争。这种无惧人生的虚无，敢于和虚无抗争的精神，就是硬汉精神。在这种硬汉式的抗争中，我体会到了人生的意义，我的生命获得了重量。

　　写到这里我就觉得，海明威的这种硬汉精神，其实跟尼采的权力意志和超人哲学很像，都是无惧幻灭，敢于在幻灭中继续追求，始终肯定生命。

　　为什么这种硬汉精神能够给我以力量感呢？为什么它会让我感动，让我觉得虽然人生终究是幻灭，但好像人生还是有点意义的呢？这是因为，它把生命意义的载体，由外在的某项成就，转变为了内在的生命态度。没错，外在的一切成就都是生灭的、无常的，都终将会幻灭，所以这些成就本身是没意义的，它不会有真正的价值。但是，我自己永远要努力追求奋斗、生命不息折腾不止的这种生命态度，却隐约具有了某种永恒的品质，从这种永不言败所具有的永恒的品质中，我感到了生命的意义、价值和快感。不是对某件事的永不言败，而是永不言败这种精神本身，成了我活下去的意义和寄托。这种西西弗斯式的精神，就是海明威生命态度的最终归宿，是海明威对“如何生活”这个问题的回答。

　　可是，这种永不言败的精神它真的分有永恒吗？它真的能在一个人的生活中始终持续、毫不间断吗？一个人真的能够始终安住在这种永不言败的精神境界中吗？不可能。书中的老人就是一个绝好的例子。他只是在杀死第一波鲨鱼后说“人只能被毁灭不能被打败”，但这并不是他可以念念相续、无有间断地始终坚守的见地。

　　实际上到了故事的结尾，当马林鱼真的彻底被鲨鱼给吃掉时，他反复说自己被打败了，甚至感到万念俱灰。虽然在最后一段，作者又写到“老人正梦见狮子（狮子是勇气的象征）”，由此可见，老人并没有完全丢失永不言败的精神，但在这过程中，老人毕竟有丧失这一精神、被幻灭打败的时刻。因此，这种永不言败的精神信念本身也是生灭的，它并不是真正的永恒，只是在它发动的时候，意识通过强化、执着这种精神信念，给它添上了一层永恒的面纱，让人能感受到它的力量与美。但这层永恒的面纱毕竟是虚假的，很快会被撕落，人又重新跌回到人生幻灭与虚无的痛苦之中，活在一团“干什么都兴味索然”的轻飘飘的云雾里。

　　海明威是个非常喜欢极限活动的人，他痴迷的棒球、拳击、斗牛、捕鱼、战争，都是这种极限活动，都是人在其中随时可能会面临致命危险的活动，都是伴随着死亡阴影的活动。因为对海明威来说，日常生活太过琐屑凡庸，无法寄托生命的激情，只有在生命受威胁的极限处境下，在虚无的威逼下，才能爆发出生命底层的力量，感受到生命的厚重和意义。但这种状态只有在某些有限的瞬间才能达到，它不是持续稳定的生命的常态。所以，他不能持续地感到生命的满足，他更多的是泡在渴望“轰轰烈烈、激情流溢地活着”而不得的求不得之中。所谓的意义感和快乐，都是人为制造出来的，都是虚假不实的东西，都是在找乐子，而能够找到的都不是真正的快乐，因为能够被找到就一定能够失去，能生的就一定能灭，有生有灭的不是真正的极乐。用佛法的眼光来看，在世间诸漏皆苦，无非是旧苦之中新苦为乐，大苦之中小苦为乐。有无明就有生缘老死，就有忧悲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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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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