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腿旅行者》：人和小强谁更坚强

杨超越

　　对于大部分中国人来讲，大野鸡恐怕都很难算得上是一种体面的生物——众多文学作品所沉淀的历史已经赋予这种无辜的动物太多滑稽乃至不正经的邪恶口碑。所以，对于赫塔•米勒笔下的这个标题，给人的第一印象大多是惶恐和不知所措，因为米勒一向是严肃而悲情的，长久的苦难历史和家国沉痛堆满了笔端和眉头。

　　所以，这只很容易让人错以为色彩斑斓的大野鸡其实是灰暗而生涩的。字里行间承载的悲伤和无奈太多，以至于整个故事都在跌跌撞撞地前进，时不时被崎岖人生小路上的边边角角绊住，摔得散落一地。因此这个故事的阅读体验很难称得上是轻松流畅的，沉重的情节和吃力的叙述方式交相辉映，那些去国者无处可归的悲伤，也就直接地映在读者的心上。

　　这是一个情节简单的故事——罗马尼亚人温迪施，想要带着他的妻女，一家人移民到德国去。在他居住的小村庄里，有很多人在为同样的目标而奋斗，为了这个看似简单卑微实际很难实现的愿望，温迪施们付出了劳力、乐趣和生活尊严。在他身边，生活以一种无奈而绝望的方式勉强继续着。故事最终，移民的温迪施和他的老妻再次回到了熟悉而陌生的小村庄，看到生活依然荒诞而漠然地流逝着，宛如流水般抹去人曾经留下的所有痕迹。

　　这是一个以不同凡响的方式叙述的故事——叙述不断地从原有的线索上脱离断裂开来，转向漠然诡异的细节，转向默然无语的人物，从没有一句清晰的话语交代他们的骤然出现又骤然消失，情节仿佛毫无意义地浮现，又无声无息地沉没在看似茫无头绪的故事之中。米勒的叙述不同停地转变方向，以同样的平淡而煞有介事的语气描写那些一闪而过的琐碎事件：

　　木匠的母亲在干燥的漫长夏天砍下了一朵久久不凋谢的大丽花。她的儿子说没有人能忍受一直不凋落的惨白的花。她的头脑发胀，五脏六腑都在燃烧，这个夏天把多年的热火都投射出来，而只有西瓜能让她觉得清凉。她以让人难以忍受的方式漠然而狰狞地吃下了西瓜，红色的汁水涂抹出她面孔上惨淡的平静；而她很快地死去了。人们同样毫无表情地参加她的葬礼，窃窃议论是大丽花还是西瓜杀死了她。温迪施和他的妻子在年轻时代的战乱中失去了彼此原来的爱人，然后他们同样漠然而无所谓地选择了对方，像野兽一样不带感情色彩地开始发泄欲望，之后再断断续续的情节里，延续他们无爱也无恨的半生。温迪施的女儿阿玛丽像每一个想要移民的姑娘那样漠然地向警察和牧师风险出自己年轻鲜美的肉体，而她的父母同样漠然地看着她脖颈上兽行留下的痕迹。

　　故事中的每个人都带着同样淡漠的表情出现然后消失，以异常平淡的方式讲述着令读者不寒而栗的命运，仿佛一切都只是平常事，仿佛人生在世的全部努力都只是一场漫无边际同时又漫无目标的挣扎，充斥在生活中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绝望和破碎。米勒以一种太过平静的方式讲述那些让人遍体生寒的故事，每个故事都由无数漂浮在行文中的碎片组成，断断续续东平西凑，没有一个全面完整。因此这所有的碎片同时拥挤在这个故事当中，纷纷扬扬如不会落下的雪，如漫天的柳絮，不停地落下又不停地浮起，在展现过自己悲伤飘堕的姿态之后，这样注定的命运仍是一场没有落幕的悲剧。而所有的碎片渐渐填满了整个故事，断裂和悲伤挤压着人的心胸，使人呼吸困难，而米勒依然用她亘古不变的漠然表情窃窃地告诉我们所有的琐碎细节，破碎的玻璃是箱子里发抖的溃疡，白色的小猫头鹰在黑夜里阴暗地掠过村庄。

　　温迪施说，人就是这世界上一只大野鸡，人比畜生要强壮。然而大野鸡至少是一种色彩斑斓的自由动物，即使它们不再能够飞翔。在赫塔•米勒里的这个故事里，人带着无声俱来而又毫无理由的悲剧命运，漠然而顽强地爬行在生活坑坑洼洼的表面。生存不是为了可能的希望，而仅仅是为了生存本身，出于作为生物仅有的本能。这样的卑微和漠然，像卡夫卡曾经说过的，这样的英雄主义是洗手间里赶不尽杀不觉的蟑螂的英雄主义。蝼蚁般的众生在无法逃避的绝望和注定的悲伤面前，坚强得就像小强一样。

　　字数：1465，转自：everlaster，https://book.douban.com/review/45744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