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也谈鲁智深

牛妞

　　鲁智深，鲁智深，起身自绿林。两只方火眼，一片杀人心。忽地随潮去，果然无处寻。咄！解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作黄金。

----鲁智深圆寂后所得法语

　　鲁达大踏步出场，一副强人模样。“生的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络腮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用莽汉来形容应不为过。或是莽汉《水浒》李逵之流者？李逵出场时，宋江也看他是“黑黢黢一个大汉”。再读鲁达三拳两腿打死了郑屠，又不免将其归入孔明、孔亮那样的街痞恶霸中去，以其为盗寇、杀人狂。但细读后，不禁慨其乃书中第一流的人物。他与李逵相比，直入豁达的金刚和肆欲的恶魔，与宋江、吴用相比，真是毅武孔猛之君子和张皇卑劣之俗人。

　　其实，鲁达并不是《水浒》中人，他只是俗世间来去的一个金刚。梁山的强人们靠他和林冲、杨志先出场，可以遮拦蝇营狗苟的不光彩。鲁达靠梁山落脚，只是在这世上赤条条来去走一遭的暂停。包括宋江、武松甚至史进，林冲之流的人物，鲁达与他们或结伴一路，或暂且相聚，却从未有过不舍的停留。

　　立身大节，鲁达是水浒百八人中第一流之君子。金圣叹笑鲁达出场“为救金翠莲，做了和尚，做了和尚还要就刘太公女儿。为救林冲娘子，和尚都做不得”。虽有谑笑笔墨之味，却指出鲁达的暴力是真仗义，是认定是非善恶之后的良善行为。金翠莲三个妇人素味平生，但他每听见一声求救，便“大踏步”抢入，拳脚刀杖解救出来。其他好汉，虽有“锄强扶弱”、“行侠仗义”的行径，其实也是看菜动筷子。如武松路过十字坡，张青夫妇孝敬他酒肉金银，便于自做了兄长，全不管后来的倒霉鬼被杀剐卖肉。再如李逵赌到穷途末路，忽被宋江白花花的银子唬住，从此鞍前马后死心塌地当宋江的小弟。这种“仗义”，其实也就是进入好汉内部之后暴力互助，无涉是非善恶。其次，花和尚戒刀禅杖所杀都是真正的恶人，他并未残害普通生命。“好汉”们常常有一种暴力爱好，仿佛手里武器上的鲜血越可以映衬他的伟大。比如黑旋风大闹江州法场，只因为“杀的兴起”便无视芸芸众生的生命，把江水都杀红了。相比之下，鲁达并无杀戮嗜好，除镇关西、邱小乙和崔道成外，其他如小霸王周通勿入销金帐那一回，他并未提起刀杖，而是适当以言语制止其不端。

　　鲁达为人嫉恶如仇，却常有些令人发笑行径。他守望金莲父女挑着担逃路，端了凳子，嗑上瓜子守着门房两个时辰才去。野猪林中，薛霸、董超佯问他“在哪里主持”，却立即被识破，吓得不轻。莽汉之细，如此种种不禁使人绝倒。虽说有些“聪明”，但鲁达最可爱出还在于胸中一片光风霁月、全无人事的扭捏。最好看的是销金帐里，“（他）将戒刀放在床头，禅杖把来倚在床边。把销金帐放下，脱得赤条条地，跳上床去坐了”。闭目一想，“销金帐中赤条条坐一个花秀胖大和尚”，直是奇文。

　　一个坦率正直、勇猛可爱的胖侠客，如使入其内心，则所见是怎样妙景？但岂止读者未入其心，水浒中人物百数，真正与鲁达知心，交心的人，恐怕难有。

　　细数鲁达交往，不过史进、林冲、杨志、武松和宋江等人。这些人对自己的生活，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明确的目的，而这种目的放在鲁达的身上都不合适。鲁达所寻的安身立命于他们也不同。他对生活虽没有清晰的图景，其实有一种孤独的追寻，故途中所遇人情相投者，一别之时未有眷恋不舍。如对史进直言：“兄弟，需要分手”。对林冲，一路送到沧州便安心而去。即使与杨志占住二龙山剪径，也只权寄草泽，一把火烧掉而未有不舍。他甚至否定了宋江招安显贵，封妻荫子的设想。总之，浪迹边疆、落草为寇甚至扬身显贵，皆非其所愿。

　　或者他的内心有迷茫？尤其在初到五台山上时的不解与苦闷。但醉打山门、呵佛辱僧并不是故意的破坏，而是对清规戒律不甚了然。他内心有一股莫可名状的生命力，一种超世俗超脱狭小生命的渴望。最后，鲁达问：“师傅教弟子何处安身立命”，真长老说讫，他便领了去。他的“安身立命”有一种超脱的意味，故而后来一路送别，未有不舍。至此叫做“智深”，才有意义。

　　由于故事的链状结构，于鲁、林十回之后再难以知晓花和尚的详细情况，只知他权寄二龙山、聚至梁山，又随军到前线立了功勋。除了跟着抢州略县，上阵厮杀外，他并未露面太多，但对梁山内部的倾轧恐怕不会无所知，对“招安”归宿也明显不满。面对宋江的打算，智深直言：“只今满朝文武，多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皂裰，染作皂了，洗杀？怎洗得干净？招安不济事，便辞拜了，明日一个个各自寻趁罢。”不仅直言宋江所说是不济，更有散去之心。

　　深鲁智深再次被叙述的视角聚焦乃在九十三回，他决定和林冲同去拜谒真长老。何以在此时突生此想？鲁智深说：“小弟自从打死了镇关西，逃走到代州雁门县，赵员外送洒家上五台山，投礼智真长老，落发为僧。不想醉后，两番闹了禅门，有乱清规。师傅送俺来东京大相国寺，托投智清禅师，讨个执事僧做。相国寺里着洒家看守菜园。为救林冲，被高太尉陷害，因此落草。得遇哥哥，随从多时，已经数载。思念本师，一向不得参礼。洒家常想师傅说，俺虽是个杀人放火的性，久后却得正果真身。今日太平无事，兄弟权时告假数日，欲往五台山参礼本师，就将平昔所得金帛之资，都做布施，再问师傅前程如何。”细味其言，知道鲁智深飘荡数年而始有意回首从前。而“再问师傅前程如何”，则是他怀疑目前状态的表现。众人中有清醒如此者，宋江始料未及，故而“听罢愕然，默上心来。”

　　或言鲁智深狂禅，或言鲁智深是侠义，其实二者兼而有之，因为不管是狂禅、侠义，都是在古典语境中自由生命意识的生动展现。金圣叹拦腰截断《水浒》好坏参半，但最大的失败有二。没有将“忠义”的虚伪撕给人看，这是第一。其次是鲁智深形象的成熟没有展现开来。这像《红楼梦》少了续书便不可展宝玉 “由色入空”之意。鲁迅说，“宝玉在繁华丰厚中，常与无觑面，先有可卿自经，秦钟夭逝；自又中父妾厌胜之术，几死；继以金釧投井；尤氏夭逝；而所爱之侍儿晴雯又被遣，随殁。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而呼吸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后宝玉出家，着一大红猩猩毡在雪地里拜谢而去，小说 “色中见空”，读者领会后也“以空见色”，是《红楼》一大关节。鲁达故事亦然，若没有参禅及后来的行动，则难以实现鲁达由浪迹江湖、孤独苦闷的“侠”到摒去俗尘、明心见性的“禅”的形象转变，更不会在人物归宿的对比中发见宋江“忠义”之虚伪无聊。

　　书九十回“五台山宋江参禅”的开头，说话人突然跳出来说“数载之前，已深知鲁智深是个了身达命之人，只是俗缘未尽，要还杀身之债，因此教他来尘世中走这一遭”。读至此处，豁然方知鲁智深来“尘世中走一遭”将有结局。其后山上一回，智真口占三偈，除中间“双林福寿全”鉴定宋江外，其他二偈都与鲁智深疑惑相关。一曰“六根束缚多年，四大牵缠已久。堪叹石火光中，翻了几个筋斗。咦！阎浮世界诸众生，泥沙堆里频哮吼”。虽答宋江问，而智深旁听，岂无感慨？随后真长老授之曰:“逢夏而擒，与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智深读了数遍，拜谢下山，等待结果。

　　《水浒》九十回以后故事，人情模糊，情节浅糙，如《说唐》、《荡寇》一类。而其中聚散始终的必然，对宋江“招安”不满之情尤其显现。宋江以一先锋之职，为求封讨，策众南征方腊。而宋江以盗起，方腊也是盗贼，两相斗争，是庙堂以贼斗贼的企图，岂不明白？甘愿入彀者，“苟图富虎取虎，未取功名人杀人”。故九十回之后，必录当回梁山兄弟夭散别离者，最初每回一二人人，至九十八决胜清溪涧损折二十四众，丧亡之痛，真如断人指掌。每至有伤亡处，写宋江“心中烦恼，怏怏不乐”，只如曹操烦恼，刘备痛哭，使人一哭一笑。清溪涧平后，抓住窜逃的方腊是大功，宋江急忙贴出告示，重购方腊。不料失于乌龙岭的鲁智深此时将来方腊，宋江大喜，对鲁智深说：“今吾师成此大功，回京奏闻朝廷，可以还俗为官，在京师图个封妻荫子，光耀祖宗，报道父母劬劳之恩”。许和尚封荫，荒唐中道出自家心事。不料智深说：“洒家心灰意冷，不愿为官，只图寻个净了去处，安身立命足矣。”指出“心灰意冷”四字，与智真师偈“阎浮世界诸众生，泥沙堆里频哮吼”同意。无奈宋江仍旧不解，有许以名山大刹，“光显宗风”。智深听了，摇手叫道：“都不要，要多也无用，只得个囫囵尸首，便是强了。”指摘之意甚明，故宋江听罢，默上心来，各不欢喜。此回题“鲁智深浙江坐化，宋公明衣锦还乡”，其分别如是，已开《红楼梦》中宝玉与贾政相违之情。

　　或者以为鲁智深是怄气，然有何可气？盖智深在江湖中，常与无奈、无聊会见。先有金翠莲、刘氏女儿被欺凌，强弱纠缠遍地；见瓦官寺浮屠坍圮，僧众畏葸自裁；既之林冲一敦厚俗人被逼无奈，落草；所谓聚义，烧杀劫掠而已，强被招安利用，又前途未卜。英雄好汉，或丧命刀兵，或溺于名利。经此波澜，所谓“石火光中，翻了几个跟斗”，故人情功名都已看淡。

　　鲁智深之角色意味悠长，在于圆寂最后的一篇偈：“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是我”直是明心见性。所谓金枷玉锁，于世人或无不安。然潮信万古淌流，愿知“我”者能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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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寻常烧烤第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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