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地坛》：在一个摇摇欲坠的时代，重读史铁生

丑土妹

　　以前从没留意史铁生的文章里常常提及亡母，那时还只十六七岁，热衷于逆反，总是觉得“还有时间”。像是来北京这两年，也从没去过地坛，老觉得不着急，一切都还有时间。总要到失去之后才突然回过神来，开始试图在回忆中找回一切的细节，虽然明知这种追忆既痛苦又徒劳。后来我不时梦见妈妈，醒来总是又哭又笑。这就像是你与命运与岁月之间的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你总是想从虚无中拉回些什么，那些你爱过的人与事，无论多久，你就是不愿意放手。

　　这差不多也是史铁生给我的感觉。从前我不喜欢他，觉得他的文字凝滞，呆板，流动不起来。现在跨过许多岁月，以及至亲的生死，再抚卷读来，读到的全是当年体会不到的况味了。地坛的寂寥，合欢树的悲哀，他与命运拉锯的种种，突然全都懂了。承受了这么多苦难的人生，怕是很难有轻快的文字吧，但难得的是他跨过了对命运不公的质疑。他其实并不是天赋型的写作者，但是通过最艰难的一种方式获得了对生命的领悟。

　　比现在年轻一点的时候，我喜欢那些才气横溢的文字，譬如“到了春天，安娜/你一定要记得把自己藏进合欢花/我是你曾经花朵盛开的/永远的合欢树”。如今读到史铁生写他的母亲当年手植合欢树的琐事，看得眼泪直掉。上学的时候大家都喜欢在作文里引用“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其实谁都没明白个中滋味。要直到走过一些路，回头再读，方才渐渐回味过来。到底说来，人生就是一个回过神来却往往为时晚矣的过程，当然也有些人大概一辈子也回不过神来。那也挺好，少掉许多折磨。

　　想来史铁生这样的人，不招年轻女孩喜欢也实属正常：就算没有肢体残疾，他也平凡得很，没有显赫出身，也没接受顶尖的教育，谁在年轻的时候不喜欢那些意气风发的人呢，最好是北大中文系毕业，会写优美的情诗和让你心碎的句子。（当然，这是按照我的老套的审美标准，现在的话大概要把中文系换成光华管理学院，闹不好要把北大换成藤校才合适）毕竟，在年轻的时候，谁没过觉得自己是King of the world的时候呢，好像一切都是明朗的，一切都是向上的，永远是日头热烈的正午时刻。要经过一些日子，看过山峰与洼地，才渐渐明白，其实聪明人哪里都不太少，反而是心存悲悯的人显得愈发珍贵。

　　读史铁生的时候，对昔日的北京城竟然神往起来——北京是我最讨厌的城市。但他笔下那个沉静的、宠辱不惊的北京城，与今日真是大大不同啊。他摇着轮椅穿过的胡同街道，种满老海棠树，枣花、西番莲盛开的院子，胡同的尽头总是有着庙或庙的遗迹，“晚风掀动松柏的脂香似有若无”……与今天这个满地都是房地产中介，沙尘滚滚或者雾霾深重的城市全然是两个世界了。现时的北京，大概所有人都失掉了往日的沉静，每个人都着急忙慌，想着如何捞一笔就跑。如今很少再有人提及悲悯这个词了，聪明（或者说如何在最短时间内获得最大效益）与不动产成为每个人都趋之若鹜的事物。没有人同情别人，因为每个人都不知道哪天自己就形神俱灭了，也就是一夜之间的事，就像一个估值3亿的公众号一样消失得无声无息。这是一个狂热的、摇摇欲坠的时代，每个人都只想像火柴一样划亮当下，哪怕山火熊熊，哪管洪水滔天。

　　因而重读史铁生，反而觉得这些文字可贵。字里行间的悲悯，难以再寻。



字数:1158
原作者：于夕
原网址：https://book.douban.com/review/85944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