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飞狐》：直教人生死相许的恩怨情仇

ThomasVan

　　我不是个武侠迷，基本上看武侠的书都是因为先看了电视剧觉得吸引就再去看书。 看《雪山飞狐》也不例外，先是看了台湾版的连续剧——龚慈恩和孟飞主演。不过，看小说比看电视剧晚了近十年。莫名其妙地，我拜读了金庸先生的这部书，马不停蹄地接着看了《飞狐外传》。时隔多日，写下这篇文章。

　　胡斐，乃是“飞狐”的倒念。“胡”字一听便有蛮族气概，“斐”字，虽有文采好之意，又可拆为“非文”也，且与“匪”同音，写就的更是一身豪气。还是那句老话——虎父无犬子，胡一刀用胡家刀法一刀除暴安良，胡斐也用胡家刀法行侠仗义，小小年纪锋芒大现。初闯江湖就在商家堡里大斗满腹仇怨的商老太，激战自命不凡的王氏兄弟，戏耍太极门卑鄙无耻的陈禹，更是与红花会的赵半山这个忘年交义结金兰。最为难能可贵的是，从小便行出一个“侠”字—— 光明磊落、知恩图报、嫉恶如仇、心存仁念、舍身为人。

　　不知道上一代恩怨的小胡斐自然气恼有人无端作出这等见不得光的事，侮辱家父。他把商宝震练镖的靶子上“胡一刀”三个字涂掉，改为“商剑鸣”。商老太质问马行空时，他见累及旁人，道“是我干的。马老师他们全不知情”。岂不是敢做敢当！胡斐对敌对友，素坦诚以对，他自己也说“丈夫相交，贵在诚信”。所以，对秦耐之也好，对姬晓峰也好，他总不欺不疑。也正是他这光明磊落的性格，使他能安然无恙地走出药王庄，使他能从福安康手中盗走马春花的儿子，使他能得到苗人风赵半山这些汉子的另眼看待。

　　说到知恩图报，也得从他小时候讲起。平阿四和马春花都有恩于他，前者拼死救他，把他抚养长大，还守住胡家刀谱。虽说平阿四曾受过他爹的恩，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救养之恩深似大海，胡斐和他情同父子，自是不在话下。在雪峰上平阿四为他受难，他万分紧张，所幸平阿四并无性命之忧，否则胡斐要怎样也不难想象。后者曾怀揣金创药，求商宝震放开被吊打了“三百余鞭”“浑身是血”的胡斐。虽然他自己脱了困，“但马春花为他求情之言却句句听得明白，当时小小的心灵之中，便存着一份深深的感激，直到此刻，这份感激仍是没消减半分”，“为了报答当年那两句求情之言，他便是要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愿”。所以日后树林里和福府里胡斐舍命相救顺理成章，他对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全是题中之义。

　　大侠自然是要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为非作歹的奸佞小人。黄口小儿武功还未得意时便指摘过田归农说“你良心不好，雷公劈死你”，还顺带怒斥苗夫人“好没良心”。长成后来到广东他见“英雄楼”嫌贫爱富，心想不吃他“一个人仰马翻，胡斐便枉称英雄”。尔后他听闻钟阿四一家悲惨遭遇，怒气冲冠，自称“拔凤毛”，大闹凤天南的赌庄、当铺和酒楼，欲惩之而后快。在雪峰，他发现田归农一群鼠辈要陷害苗人凤，竟连自己名节也不顾，飞身出掌搭救。这还不够，有侠骨，再有仁心，才是至高境界，“仁者无敌”想来就是这个道理吧。胡斐少年时代，就能为救人从容应死。商老太明枪施不了，便耍阴的。十几号人早处在一间铁厅里浑然不觉，商老太为取仇家未亡人的小命，罔顾他人死生，将一把火点起。胡斐此时虽年少，却敬重英雄豪杰，鄙夷无耻之徒，心想的是“王氏兄弟等死不足惜，赵三爷是大大的英雄好汉，如何能让他为我而死”？“商老太将我打死，遂了心愿。她与赵伯伯无仇，自会放他出来”。面对直射过来的剧毒金镖，也只是“双目一闭”，舍命救人的丈夫气概可见一斑。在树林中和秦耐之比斗之时，自知胜他还要故意打成平手，保全他的面子，更是据实相告。让秦耐之觉得这少年“处处教人心服”。掌门人大会上，他明明身在险境，亦忍不住冒险掷杯救童怀道，虽瞒过，还是几乎把自己推至刀尖。连对凤天南这样的恶霸他也曾起恻隐之心，想“饶恕他父子”二人，实属心存一善。

　　话说到此，便觉得胡斐还是世故不够，他宅心仁厚、不欺不疑，却难防小人耍奸使诈。不然怎么就上了商老太的当，给打得皮开肉绽；也不会第一次轻饶凤天南，让他再对钟家三口下毒手后才立誓“若不杀那凤贼全家，我胡斐枉自生于天地之间”；更不会中他人圈套，害苗人凤眼瞎。十年后他倒是在口中放了颗解毒药丸，不过雪峰上苗若兰敬他酒的时候，他还是实话托出：“先父中人奸计而死，我若再不防，岂非疑呆？”之后吐出药丸还要自斟自饮一杯，可见难逃英雄意气。恩怨分明、胸怀坦荡的胡斐就是太重一个“情”字，所以无法做到快意江湖，同他爹爹一般爱恨情仇一刀了，只有抱憾一生。

　　他对程灵素有心无爱，程灵素终为他而死。

　　侠客纵酒、侍剑、爱美人，可程灵素除了一双眼睛明亮有神之外，却是“容貌平平”，“肌肤枯黄”，头发“又黄又稀”，“身材瘦小”，绝不是个美女。胡斐初见她，只当她是贫弱村女，心生怜悯，小心爱护她种的花，更替她挑粪浇花，她自是对他心生好感。胡斐心思细密，却又心胸坦荡，真意怜花，爽快饮食，更让程灵素暗喜在心。从药王庄到掌门人大会一翻共行闯荡，她早就视胡斐为心中不二之人，用胡斐使过的筷子吃饭，“竟是丝毫不以为忤”。起先，胡斐道程灵素终日与毒为伴，“心底只隐隐的觉得不妥”，日久处来也只当她是自家妹子。他哪里料到自己思念玉凤的主人，却惹得别人黯然神伤。爱情讲点缘分，自然不能说因为程灵素不美，所以胡斐不爱。谁叫胡斐和美丽刁蛮的袁紫衣相遇在先，还因种种埋伏机缘成为一对冤家。其他的不说，就一个先入为主也让程灵素难以插足。怪就怪他俩有缘无分。

　　不爱也就罢了，更痛苦的是不能爱。胡斐是个真性情的汉子，他对程灵素到此只有兄妹之情，说的话也是句句恳切。恨就恨在他把程灵素当作亲妹子一样看待，程灵素心中千般不愿不舍，也只是“脉脉不得语”。自古男子谢却女子爱意，难道都是用结拜的方法？胡斐曾在西岳华拳门自称为“程灵胡”，她在后面听见不免心酸：“倘若他真当是我的亲兄长，倒是免却了不少烦恼”。雀跃的心被冷剑一刺，不死也留下纠结的伤疤，看不见又时时提醒自己，痛从心中来。胡斐天天惦念袁紫衣，她就日日想着心上人惦念别人，心如刀割，其情可悯！

　　“我救马姑娘！我跟你同死。”在树林的石屋里，大队人马围守，胡斐、程灵素和马春花被困其中，胡程二人更见情深。无怪说苍凉危难时方见真情，好一个“我跟你同死”，我对胡斐的印象，全由这句话而生，也全凭这句话凝聚。胡斐血性男儿，程灵素在药王庄中指点救命，医好苗大侠，点滴恩情他谨记在心只怕无以为报。况且她无亲无故，又是个没有武功的弱质女子（精于用毒倒是真的），单凭“责任”二字他对她也难离难弃。文中虽无描写，我猜度程灵素听见这个回答，心中也难免巨震：他喜欢的是袁姑娘，却甘愿与我同死，已是待我至真，我怎能不动容？

　　可惜，此情彼意不相投，程灵素芳心可可终成药，“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有人说，爱情就是处处为对方着想，我看，却只有单相思才这般无奈。她死前还处处为胡斐筹谋，让他必须活下去，待他可谓是至死不渝。这份浓浓爱意和良苦用心让胡斐如何能不感动，又如何能不懊恼不伤心？懊恼她生前自己“没待她好”，天天牵挂着“另一个姑娘”。伤心她竟这样傻，为了自己舍去性命，离他而去。（金庸先生刻画程灵素心理入木三分，不输用于胡斐的笔墨。而程灵素的存在，恰恰使得胡斐情难了的性格跃然纸上。）

　　胡斐真正是个多情种子。犹记参加掌门人大会之前，程灵素用自己的头发给他做了一大把假胡子乔装以用。当日他笑说自己日后“真的便留上这么一部大胡子”。程灵素想说“只怕你心上人未必答应”终未开口。“十年之后，胡斐念着此日之情，果真留了一部络腮大胡子”，不为程灵素又为何人？

　　因为袁紫衣，他三次欲杀恶霸凤天南不成。更是因为她，他不但辜负一个痴心人，还倍受无果相思的煎熬。

　　胡斐和袁紫衣的相遇，不是巧合，而是前缘指引。早在商家堡就做了铺垫。赵半山和他“四弟妹”鸳鸯刀骆冰“爱若性命”的白马就是千年红线的今生。这袁姑娘“一张瓜子脸，双眉修长，肤色虽然微黑，却掩不了姿形秀丽，容光照人”，先天条件比程灵素优越许多，让胡斐一见钟情也不足为怪。而且她年纪轻轻，功夫也端的了得，分别用各派自家武功夺得“九家半总掌门”。她是不是胡斐见到的第一个“妙龄少女”无从考证，但她却是第一个让他想到“米饭渐焦，竟自不觉”的女子。只是这个教他“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的紫衣女子，居然自幼已将终生托付给古寺青灯和缁衣芒鞋。她和胡斐，又是一段不了之缘。

　　相爱却不能爱，比起不爱和不能爱，哪个更教人肝肠寸断？胡斐一身侠骨闯荡江湖，一片痴心寄予紫衣，没想到换来她一句“借如生死别，安得长苦悲？”不是不爱，圆性对胡斐的情感等她惊觉时“已是柔肠百转，难以自遣”，暗中跟随见他结识程家妹子，“既感自伤，亦复自慰”。心中念着程灵素“聪明智慧，犹胜于己”，“对胡斐更是一往情深”，“胡斐得以为侣，原是大佳”，“暗地里却已不知偷弹了多少珠泪”。可又真是“不能”吗？

　　仔细说来，这个“不能”完全是人为因素，而非天定。胡斐“泪眼模糊”地问圆性，替母亲报仇之后能不能还俗不做尼姑。她摇头道“当年对师父立下重誓，皈依佛祖。身入空门之人，再起他念，已是犯戒，何况……何况其他”。“说着长长叹了口气。两人呆对半晌，心中均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当年拜师之时，曾立下重誓，为师父的衣钵传人，师恩深重，决计不敢有背”，这就是理由！！一个合格的出家人，难道不该六根清净、四大皆空？若是尚有爱恨难舍，便不该勉强遁入空门。圆性为了当年的重誓和师恩而不问自己的真心，难道不是等同于自我摧毁？试问大慈大悲的佛祖要不要这样的弟子？牺牲两个人的幸福和真爱换一个承诺报恩，从今天的观点看来是不是和“以人为本”有所违背？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她的恩师，难道忍心看着弟子为情所困，终日郁郁寡欢？这样的弟子，即便接过师父的衣钵也难有作为，恐怕还会落个“心不诚念不正”的罪名，辱没师尊。

　　斩不断，理还乱。胡斐的侠肝义胆也在他对袁紫衣这份情面前举起了白旗。凤天南三次从胡斐手中侥幸逃生，全蒙他不知道的女儿袁紫衣相救。袁紫衣武功非凡，可胡斐难道真的打她不过？可知这一招一式比划的全是一个“情”字，情到深处百炼钢也成绕指柔，哪里是功夫输了，分明是心在沦陷！掌门人大会上，胡斐见到袁紫衣竟是个尼姑，“便即神魂不定，始终无法静下来思索，脑海中诸般念头此去彼来，犹似乱潮怒涌，连背上的伤痛也忘记”，活活一个情痴！

　　此外，胡斐身负父仇，又敬重“金面佛”苗人凤这位英雄好汉，左右为难。

　　胡一刀在沧州与苗人凤刀剑五日，最终死在喂了毒的刀下。虽说毒是田归农遣人下的，可不知真相的人只道是苗人凤下的刀。胡斐少时曾在商家堡一睹苗大侠风范，心下敬佩得紧。那晓得再次见面竟是自己糊涂助人加害苗人凤。正是英雄识英雄，苗人凤一句“你给我挡住门外的奸人”教他似“有白头如新，有倾盖如故”。他只道父母的死和苗人凤大有干系，却未清楚是何干系。于是隐瞒身份。苗人凤也是意气英雄，全把知交胡一刀的死往自己身上揽。豪烈重义的胡斐刀在半空，却砍不下去。“一口气狂奔了十来里路，突然扑翻在地，痛哭起来”，不是为情为义所累吗？他也知道“此仇不共戴天”，可心中却挣扎不已，思绪跌宕腾挪。十年之后，胡斐“面对著这个自己生平想过几千几万遍之人，一时之间竟尔没了主意”，杀父仇人是心爱之人的父亲，且他豪气干云，是真大侠，如何下得了手？不得已重演当年苗胡鏖战之时，他有意退却了让，爱女如命的苗人凤不依不饶，步步紧逼。终于逼到了生死一线间，苗人凤破绽已出，胡斐此际又是犹豫！关乎性命的一刻，他不知道那一刀该不该劈，悬念于是留下……胡斐的重情重义也成了苍凉的浩叹！

　　苗人凤说自己“生平只有两个知交，一个是辽东大侠胡一刀”，另一个便是那个“不知姓名、没见过面的小兄弟”。他却把两位知交都逼上死路，真正是悲剧一出，能不教人唏嘘感慨？！

　　我想作者必定是经过了许多想而不能的历练，终在胡斐身上将这种种感悟杂糅渗透，假他人抒己意。苗人凤对胡斐说胡一刀“使刀之时”，“缓慢得多，收敛得多”，“与其以主欺客，不如以客犯主”，“嫩胜于老，迟胜于急”，竟全是双关，而非随手写来。



　　总字数：4178
　　作者：龙文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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