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精神——《莫斯科绅士》

牛妞

　　然而伯爵早已没了复仇的冲动，也没有创作史诗巨作的想象力，更没有做过复辟帝国的美梦。他把握自己命运的方式与其他囚徒截然不同，是一种被冲上荒岛的英国人的方式。正如被困在荒岛上的鲁滨逊一样，伯爵靠实用主义来坚定自己的决心。在打消了起初指望迅速得救的念头之后，鲁滨逊·克鲁索盖起了房子，找到了水源。

　　——《莫斯科绅士》

　　《莫斯科绅士》是我在刚过去的2018年读到的书中，最喜欢的一本。1917年，首先爆发的二月革命推翻了罗曼诺夫王朝，而沙皇统治的终结也使得被这个王朝庇护的贵族面临被颠覆的危机；紧接着，十月革命爆发，资产阶级临时政府被推翻，苏联成立，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诞生，而这一次的革命，则将一切原本的资产阶级结构全部打破。如果说，二月革命中实现胜利的资产阶级们还会看在钱的份上对贵族手下留情的话，无产阶级可就要果断得多。《莫斯科绅士》的主角，罗斯托夫伯爵正是身处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的贵族。他的贵族气质被认定为毫无悔改，不过或许是因为他也没做过任何对社会主义实质性的反动行为，在接受了一系列“不知所云”的审判后，他奇迹地“生还”，只是被勒令此生不得踏出大都会酒店一步。罗斯托夫伯爵被软禁了。作为囚徒，他不得入住套间，他不得不抛却大多数包涵着家族记忆的家具，带着以他的出身来说几乎不可能的少的东西搬进了以他的出身来说绝对不可能住的地方——阁楼。

　　然而，伯爵如何看待这变化呢。“伯爵选了一张高背椅坐下，他有种奇妙的幸福感。…隔壁屋里摆着床、写字台和桌子——全是生活必需品，而书房里却有书，有那口被称为'大使'的皮箱，还有海伦娜（伯爵的妹妹）的画像——全是精神必需品。…存在于他人的统治、威权和意志之下的房间看上去一定比它本身更小，而对一个秘密存在着的房间来说，无论它的面积是多少，你把它想象得有多大，它就能有多大。”

　　我之所以如此喜爱这本书，喜爱罗斯托夫伯爵，正是因为他有这样的一种精神，一种极度内化，毫无动摇的宽广尊严和坚韧不拔。如柏拉图的《会饮篇》里所写：“他会把美看作是与自身同一的，永恒的和统一的，他会把一切其他美好的事物都看作对那种美的分有。然而，无论其他事物如何分有它的部分，它自身既不会增加，亦不会减少，仍旧保持着不可侵犯的完整”。或许有人会说，相比起罗斯托夫伯爵这世上过得悲惨的人更多。然而，重点在于，对一些人来说，命运是在代际间传递的惯性，而罗斯托夫伯爵这样的人却遭遇了剧变，一个人不是因为自己而仅仅因为时代变革，被迫失去体面和尊严，这打击的分量是更大的，而我欣赏罗斯托夫伯爵的地方正是在于他正面的化解着这种不公。

　　他并不是没有绝望过，他也爬上过大都会的顶楼试图寻求痛苦的终结。但是在命运的角落里，他学会了寻找隐喻的自由。这是我欣赏罗斯托夫伯爵的第二个地方，他始终在生活中学习如何面对生活。囚禁也使他产生了被外部世界抛弃的失落感，所以会感到绝望并不是因为人不够坚强，而能够穿透绝望看到重生的希望，这才是最为宝贵的学习能力。很多人总以为内心坚强意味着不会有任何负面情绪或者能够抵御任何打击的侵袭，其实真正的内心坚强是能够抵御想要在痛苦中沉溺下去的惯性，是能从打击中寻找到情感的意义。

　　如果说走上天台之前的罗斯托夫伯爵只是一个很好的传承了贵族品德的人，那么走下天台的罗斯托夫伯爵则已经蜕变为一个真正将贵族精神运用起来解决现实问题的人。他开始在大都会酒店工作。凭借着他教养，餐厅的接待事宜被安排得妥妥当当。之前他备受酒店的其他人员尊重是因为他是“伯爵”，以及有着与之相称的举止言谈和风度，但之后他则是因为他这个人本身，赢得了不仅酒店其他工作人员的尊重，甚至是其出身对立面的无产阶级政治家的尊重。话说我身边有这样一件事，一位熟人原本是某银行分行的行长，然而因新调任的年下职员学历等各方面的原因，他被迫屈居副职，感到自尊心受挫的他一气之下离了职。诚然，要说这样的反映也情有可原，然而，我依然认为这位熟人弄错了自尊的基础。如果自尊心是建立在不容挫败这一条件上，那它已经是薄弱的了。这也是我欣赏罗斯托夫伯爵的第三个地方，他不是一个苟且于表面身份认定的弱者，而是一位识时务的俊杰。生活着，各种各样的挫折都是可能发生的，比如你努力向往的位置被他人取代，比如你一心喜欢的人并不接纳你，比如你拼命寻求的成功形象总在远方…，但这些挫折只有在我们无法接受的时候才会是失败，而在我们用现实主义态度重新审视这些挫折的影响并能正面利用它们时，它将成为组构坚实自尊的种子。尊严，并不会因为挫折被磨损，它之所以让人在受挫时感到消耗，只是因为我们太看重虚荣而非体面。

　　在大都会酒店度过了几十年后，罗斯托夫伯爵看似已经得心应手，但他只是像鲁宾逊一样，掌握了在荒岛上更有内在质量的生活，而已，罗斯托夫伯爵并没有让自己放弃飞翔的憧憬。最终，他把握住机会，逃走了。被囚禁了这么多年，罗斯托夫伯爵学会了适应他有且只能有的这一种生活，并且学会了把这种生活过出模样，可是，他没有被这种生活格式化，他依然在内心掌握着自己的命运，而非被迫屈居命运的安排。这是我欣赏他的第四个地方。其实，我们每个人看起来是自由的，但我们自幼生长的环境，接受的教育，身处的交际圈，都在驯化着我们看待问题的方式，所谓的“自由意志”或许只是一种错觉，这种错觉让我们只能看到自己投射到事物中的影子，或许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会说“我不这么认为啊，我也尊重价值观体系多元化”，但我要说的是，如何从自己的价值观中寻找到思维的盲点，而不仅仅是口头上去尊重多元化，才是思考自由的重点。自由，并不在想干什么干什么，而扎根在你如何解读现状和观望未来的角度，换言之，它是一种作准备的意识和能力。所以我认为的真正的自由意志是罗斯托夫伯爵身上体现的这种精神，他与现实同步，也与现实外的可能性并行。

　　在中产阶级意识为主流的当今社会，“贵族”这一头衔不再是人们会放到脑中思考的概念，它已然是一种身份象征的遗产，代表着不复存在的生活方式。现如今，身份拿捏只有“富人”和“非富人”两种意识，这在我看来是相当贫瘠的。而《莫斯科绅士》将“贵族精神”重新拉入人们的视野，让我们看到其超越物质本身的意义。那就是精神文化力量。这种精神文化力量表示智性和精神产生的源泉，表示思维所形成的兴趣和能力，表示能被称为自我修养的努力。而且，不论它以什么形式出现，它是能让人们进行沉思和学习的。我并不会说物质基础不重要，毕竟如果我们只能苟且于三餐，以及从小圈子里获得微薄的认同感，是不可能有冗余去思考精神文化的。然而，当物质基础得到了自我认同的体面的标准，我们构建的意义体系则不再应该是以物质满足为导向的自尊，而《莫斯科绅士》很好的展现了追求这种“贵族精神”的内涵，更多在于饱满地参与生活，而非只是平静地消费生活。

字数：2488
原作者：YUAN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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