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奇7号》--虚幻的永生，可悲的耗材

知一

本书的核心设定相当常见。主人公米奇在星际殖民飞船上担任“消耗体”的职位，所谓“消耗体”即通过生物打印技术和云同步备份记忆来实现再生并执行一些相对危险的任务，这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被认为是永生。类似的设定在《蛇夫座来电》等经典科幻作品中也曾出现，然而全书只使用了一次设定（再生米奇八号）。视线一直聚焦于米奇七号这一个体，极其细致地描绘了意外存活的他不断变化的心路历程，从而引出了对于死亡和人类生命意义的思考。

从“消耗品”这个名称就不难看出，米奇根本不被视作人，而是一种方便的，可以随时用之即弃的工具。与一般认知不同，机器的可靠性大多数情况下都不及人类，不仅缺乏主观判断力，容易出故障，还无法执行人体试验。人类一旦具有可再生能力，无疑就是最佳的耗材。指挥系统也深谙其道，从一开始的培训就只告诉米奇自杀式的任务该如何执行，如他本人所言，培训只教会了自己如何死亡，从不教自己如何活下去。毕竟没有这个必要，再重组一具身体的性价比要高得多。

就此，死亡成为了米奇的工作，永生的诅咒带来永恒的痛苦。米奇如同西西弗斯一般一次次被执行死刑。然而，他为了保障所有人的性命而一次次主动走向死亡换来的却不是感激而是厌恶和怪异的视线。在灵肉一元论主义者眼中，他是没有灵魂的怪物；在其他人眼中，他理所应当是替生命只有一次的大家受死的沙包。所有人都心安理得的接受他的奉献，甚至对他愈加冷漠残酷。当然，米奇本人也难逃其咎。他自己都抱着一种随时可以舍弃生命的态度，也很少和他人来往。放弃尊严总是从自己开始的，当自己都不把自己当成人类，自己都不珍惜自己的生命（虽然他的工作就是舍弃生命），别人只会变本加厉。生命的唯一性赋予了死亡以特殊的厚重和对生命本身的敬畏。而技术则打破了这些，让米奇丧失了主体性。

那么，至少米奇还是得到了永生？值得注意的是米奇的永生仅仅只是观念上的永生，书中引入了忒休斯之船的思想实验，认为人类的肉体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新陈代谢，人类本身就像那艘每次换掉一块木板的船一样只是时间上的连续体，而消耗品只是加速了这一过程。但即便肉体可以重塑，记忆可以备份，人类意识的结构目前还尚无定论。一般认为，人类意识的连续性是判断是否是同一个人的标准。就这层意义而言，米奇早已在米奇一号因辐射而死之时逝去，后面皆是赝品。所谓的永生其实是依赖于名为米奇，共享身体组分和记忆的抽象群体集合。书中当米奇7号发现了米奇8号的存在时，他第一次无法继续自我欺骗，同时有两个人格的出现意味着自己的意识和生命并非是连贯衔接，永生的幻梦被戳破，这具诞生了仅有2周的身体才是自己唯一的归宿，强烈的虚无感瞬间淹没了米奇。

意义感的消失对于个体而言是致命的。米奇选择的排解方式是阅读殖民地失败的历史，他将个体生命的虚无缥缈诉诸于从人类整个种群的脆弱和广义的死亡当中寻求慰藉。放大视野来看，人类存在于宇宙之间也只是须臾之间。历史上无数的星球因为各种原因而引发灭顶之灾，甚至连要不要捕鸟这种无厘头的理由都可以导致一个殖民星球的迅速陨灭。人类整个种群在浩瀚而危险的宇宙中也只是匆匆过客，那么米奇这个个体也不必枉自悲伤。

米奇7号来之不易的濒死体验也让他重新审视了生命的意义以及其他人眼中的自己。视为朋友的博托从未在意过自己的生死，一次次选择欺骗，甚至连冒死打赌都比救自己一命更重要。这一天的记忆不长，却让米奇7号和8号走从此走上了两条分叉线，原本一致的人格因为这段记忆而差异越来越大。米奇8号还是从前那个可以舍弃自己的米奇，而米奇7号越来越体会到生命的珍贵，越来越敬畏死亡，这也导致了二人截然不同的结局。其实除了肉体，人类的精神和人格也不像大家想象的那般稳定，人的个性随着经历的不同每时每刻都在改变。就米奇7号而言，相比于他肉体的无数次重组，精神的成长和改变才更像是忒修斯之船。当他最终他理解了死亡和生命的意义，不愿意再做无谓的牺牲时，那6具被他抛在身后的尸体才真正获得了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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