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与鼠》、《许仙》之对比阅读

mingribianyuan

在摩点首页刷到了这本书，是感兴趣的题材，插画和装帧疯狂心动，就兴冲冲下了单。过年期间，把整本书看完了，粟冰箱的文笔很华美，字字珠玑之下暗藏杀意，锦绣繁花中刀锋一闪，倒给了我不一样的惊喜。看完这本书，对作者其他作品也产生了兴趣，就上豆瓣来看了看，发现他的古风小说和现代小说差别好大，简直是两个语言体系。就我个人而言，我会更喜欢他现代文的语感。

但《华夏奇谭》依然很好，每篇都有可圈可点的地方，主题各有新意，比如《桃源》的反乌托邦，《蜃楼》的真实与虚构，《西游无记》的自我囚禁，《鱼孽》的信仰之殇……都可以说上许多。但《莲与鼠》和《许仙》这两篇，看了久久难忘，总有些隐约的关联把它们绑在一起，不吐不快，因此就来胡言乱语一下。以下全是个人感受，很肤浅，没什么深度思考，纯属即兴记录。

温馨提示：本条评论涉及严重剧透，建议读完再看。特别是这两篇结尾都收的很好，看了可能影响阅读体验。

1.冰与火：暴力与性意识的初萌

这两篇都写到性的启蒙。

《莲与鼠》：“就在龙筋脱离身体那瞬间，敖丙抽搐着，惊颤着，紧紧缠在哪吒手上。哪吒感到飞雹从云端跌碎成万千冰屑的快乐。他挣开了自己，挣开了形骸，内心充溢着一种纯粹的轻盈，发出轰然、狂暴的声音。”

《许仙》：“奇怪的是，明明那样恐惧，他体内又涌起一股欲望，像青樱桃成片地打落下来，硌得他筋骨酸痹，带着凄疼苦香。他解开裤带，用手捉住那欲望，那条媚蛇，抚摸它，驯服它。松手时，只得到满掌湿腻毒液。”

“龙筋”和“媚蛇”的象征，应该还算挺浅显的。但对于两人欲望描写的侧重点，又比较不同。总体来说，哪吒的欲望，是“焰腾腾的，孽火般烧遍全身。”许仙则是“……慢慢干结，紧黏在他的小腹、他的大腿内侧，像有几张森凉的小嘴在吮着他，啜着他。”哪吒是火，是烈性的。许仙则是青樱桃，湿腻，森凉。

作者在文中还用了许多意象和修辞来加强这种对比：

“东海逐渐被染成血红，红得仿佛屠杀过太阳，炎毒的血液焦油一般，再也无法祛除，”“这个世界的真相原是烈火地狱，将人焚骨扬灰，一眼不眨。”“如血如火的情感，”“想起陈塘关的自己，有时感到诧异——怎会那样犷烈，那样激愤？像烛天的高焰。”……——《莲与鼠》。

“许仙只觉柳条传回一种潮答答、糊烂烂的触感。空气里漾开一股糜烂春腥。”“昏昏灯火、紫色蛙声、栀子花香、腥秽情欲熬就的一锅冥夜中，那星官的面目狰狞笑着。许仙耳畔是咕嘟嘟的沸腾声。”“许仙望见白蛇跟小青在江中沦没了踪影，心里有些阴湿的怅惘，像落了一潮雨，墙角蔓出青苔，却带来久违的安适。”……——《许仙》。

前面两段原文比较重触感，质感。哪吒比较烫，烧手。许仙比较冷而滑腻。从颜色上来说，哪吒是火焰焚烧的红色，许仙是梅雨天湿答答的绿色。这种意象的营造还是挺贴切的。

哪吒欲望产生的原因，在文中是一个很新奇的点，那就是暴力。拔除敖丙龙筋，这个施暴的过程，产生了性快感。在《封神演义》原著以及后来对哪吒形象的各种演绎中，哪吒的被压迫和自戕，对父权制的反抗，都遮蔽了他的暴力。但作者轻描淡写的一笔，揭开了这层面纱，是个引人思考的点。

许仙性的启蒙也缘于暴力，是母亲言语里藏着的冷暴力，是她与他忽冷忽热的亲密关系中的暴力，是父亲殴打母亲时的暴力。这些暴力构成了他欲望的底色。（许仙母亲的所作所为真的有点令我恶寒，不过现实中我确实见过类似的母亲。真的，不是所有母亲都会本能的爱孩子的。）

《莲与鼠》这篇还有个重要意象，就是冰雹，在第一章屠龙和自刎那章都出现过，我读的时候就在想，它代表什么呢，可能是哪吒的童贞，是以前纯洁的自己吧，火一样的哪吒像冰雹一样渐渐融化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冰凉如蛇的许仙，却把整座临安城用火烧毁。这是一对有趣的反差。

2.父与母：空心人的缺失

从某种程度来说，哪吒和许仙都是空心人。但在成为空心人这条道路上，许仙表现出更强的主动性。

许仙害怕蛇，但他选择跟白蛇结婚。结婚后，又对白蛇打压洗脑，暗暗操控小青。他这些行为的动机，都是要征服蛇，可能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在端午节那天，他白天目睹了西湖里蛇群的交媾，以及晚上父母红帐里的交媾，他把蛇跟父母同化了，等同起来了。在性意识萌发的过程中，他因为羞耻和愤怒，决定铲除欲望，更深层次的寓意是要铲除这个畸形家庭对自己的影响。而欲望的实体化就是蛇。他这个人物的脉络很清晰。

哪吒是因为重生一次，性别被拿去了，欲望也被拿去了，佛祖把他卑劣的一部分变成了老鼠精，把他剥离开来。剩下的他，就是至圣至洁的莲花化身，跟老鼠精没有关系了。但他从此也不再完整，他一直模模糊糊感觉到自己的不完整，但不知道丢失的那部分到底是什么。

造成他们空心的原因，归根结底，都是父母。

许仙常年目睹父亲的家暴，而母亲报复性的喜怒无常，对许仙施加冷暴力，这让他对婚姻、家庭、男女欲望这些事产生了很深的怀疑和抵触。可以说，他变成了性冷淡。但他还是有欲望，这造成了这个人物内在最根本的矛盾，或者用卡伦霍妮的话来说，就是我们内心的冲突。整篇小说其实就是建立在他的矛盾之上，是他铲除欲望的试炼。白蛇最后终于明白过来了，“原来，她是为了得到一颗人心才爱他，而他，则是为了铲灭自己的欲望。原来，人心并非土泥，而是铁石。她确实看错了。云端的神佛编排这场镜花水月傀儡戏，不是为了让她得道成仙，而是为了看许仙斩断一切。”可惜她明白的太晚了。

哪吒则是眼睁睁看着父亲的光辉形象在自己心里坍塌殆尽，父权带来的安全和信赖消失了。老鼠精作为哪吒的另一部分自己，说的这番话应该也是幼年哪吒的心声：“父亲，我很崇拜他。除佛祖外，他是我最最崇拜的人。哥哥，你不知道，我也不是天生要作恶的，我在佛祖座下日日听经，耳濡目染，怎么可能没有善念？我这样渴望唐僧，我愿意日日聆受他的训诲，也是想要追求善果，追求一个美好的结局，更是想有个父亲一样的人来关怀我、宠溺我、庇护我啊！”

许仙和哪吒有恋母和恋父情结吗？我想，某种程度上算是吧，但他们渴望的也可能只是最最正常，最最平凡的父爱和母爱。这个问题可能需要更深的探讨，心理学方面的，我就没有多少研究了。

可以说，没有爱的，畸形的家庭造就空心人，这些人表现得可能跟常人无异，但只要扒开他们的伪装，就可以看出他们内心空荡荡的，没有爱的能力，也不具备被爱的资格。

3.毁灭与新生：自我完整之路

许仙跟自己最厌恶的蛇（欲望的化身）进入婚姻关系，组建家庭，这种关系其实应该是让他恐惧，厌恶的。他的做法更像一种自我惩罚，自我磨炼，是对自己过敏原的脱敏。越害怕什么，越要亲近什么。我想，在这个过程中，他无法解决自己内心的冲突，渐渐失去了人的感情，“他是一尊镂尘吹影玉石像，有种桃胶般的暴戾与冷峭，深深沁入他的肌理。”

所以最后，临安城所有人化身成蛇怪，对他来说不是劫难，反而是他自我惩罚的终点，是他恐惧的解脱，内心冲突和矛盾的出口。他焚烧一座城，来成就自我完整之路，这就是小说最后一句说的：“他庆幸自己弃绝了欲望，变成一个清坚、湛澈、尽善尽美的新人。”

而哪吒，一直在一种缺失、不完整的状态中迷茫生活。他一边觉得天庭无情无欲的神仙平静得可怕，一边觉得自己好像迷恋上了天庭这种生活，波澜不惊，六根清净，因为他不想再被仇恨煎熬，这太痛苦。跟许仙病态的主动有点区别，他属于消极回避内心冲突的人。“他需要这琉璃墓墟，他的神位，他的冰棺。”琉璃墓墟和冰棺这两个词，让人心惊肉跳，仿佛是哪吒活死人的自况。

所以，当老鼠精，他卑劣，丑陋，暴戾的那部分自己再次出现时，他该怎么选择呢？作者先是浓墨重彩描写了他跟老鼠精相认的喜悦，好像他们马上就要融为一体了，要变完整了。然后，作者让哪吒猝不及防的摧毁了老鼠精，这段让我呆了好久，哪吒一直迷茫而消极，最后这个毁灭的动作，却果断坚决，实在让人猝不及防。但细想又是如此合理。因为作者早就在一步步铺垫，哪吒已经不是以前的哪吒了，他被天庭这个机构慢慢腐蚀了。他通过毁灭另一部分的自己，来达成自己的完整。

许仙和哪吒在自我完整之路上，可以说是殊途同归，都是通过毁灭来实现新生。一个以自己为试炼，焚毁了一座城，铲除了欲望，这欲望是蛇这个客体，也是他自己心里的“媚蛇”（主体）。一个则是杀掉过去卑劣的自己，来保全天庭的现在这个自己，至少他解决了使自己内心冲突的一个根深蒂固的原因，哪怕手段简单粗暴，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完整。到这里，两个故事都写得比较完满了，令人掩卷叹息。

粟冰箱写人物的心理细腻入微，切入点很新鲜，也有很多值得揣摩的地方。这跟我以往读的古风小说不大一样，看完以后，我也明白作者并不仅仅想写老路子的古风小说，像《白蛇》、《青蛇》、《许仙》这几篇的杭州方言，我也是看了作者自述，才知道原来是读了整本辞典研究出来的。包括《胭脂记》那个《红辉阁逸考》的小彩蛋，都很有意思。这本《华夏奇谭》，属于“故事新编”，颠覆中国传统神话传说，我可能会把它更看做是安吉拉卡特《焚舟纪》的一种精神传承，华丽繁复的文笔也有相似之处。作为故事新编，它的“新”，我还是挺认可的，但这些故事，确实比较怪，比较黑暗，具有破坏性，可能会使读者受到冒犯。但不冒犯读者的作者，又让人想到阎连科曾经说的：不能写出有破坏性的作品，是我们最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