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墙》--一个人的世界，如何重建与毁灭

知一

在手头并没有书的最终成品的情况下，写一份书评并不容易。但关于《隐墙》，还是有一些想说的话。在翻译这本书的几个月里，它持续地打动着我，并且一而再地，给予我新的震撼。

看到简介的时候，我已经预料到了《隐墙》将会是一本女性主义的《鲁滨逊漂流记》，是一本末日版的《瓦尔登湖》，这种类型的图书从来都不属于我喜爱的范畴，我不喜欢一针一线地仔细描绘与自然的博弈，不喜欢在毫无人迹的地方没有底线地坚守，为了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拯救。

但《隐墙》并不是这样，不如说，《隐墙》的不同之处，在于书中的女人很快就放弃了对拯救、对回到人类社会中的希望，转过身在自然中找回了年轻时的些许温馨，而她重建的这个世界竟然被另一个人类所破坏。人类在这里不是拯救，而是最可怕的威胁。

《隐墙》首先吸引我的，是它不动声色的沉静语言。这种不动声色的沉静也就这样贯穿了全书，在灾难发生的时刻，在残忍的丧失一次又一次地发生的时刻，在病痛、烧热与回忆开始折磨她的时刻，第一人称的叙述者也许陷入过巨大的痛苦，却从未丧失将她与荒野隔绝开来的理性。

为了准确地凸显《隐墙》的特点，想提出以下几点我在翻译过程中体会较深的地方：

1. 最残酷的并不是自然，而是人类：

与《瓦尔登湖》的主动隐居和《鲁滨逊漂流记》的意外所致不同，女主人公被困在山中是因为一场巨大的、有针对性的对人类的灭绝行动。隐墙不是自然的隔绝，更有可能是人类之间互相仇恨的产物

女主人公的亲戚在前一天晚上去酒馆喝酒，在第二天没有回到家里，于是她就带着留在家中的猎犬踏上了找寻之路，却在半路上撞上了一道隐形的墙壁，墙壁对岸的一切都已经死去，了无生机。在这从天而降的困境中，她不得不为自己找出一条生路。

在漫长的叙述过程中，女主人公学会与遗留下来的猎犬相处，在山间发现了一头无家可归的奶牛，收留了一只野猫，并继续与它们的后代相处。就在星月明亮，夏风清凉的高山牧场上，她与动物终于过上了相对从容而安全的生活。但打破这一切的恰恰是另一个突然出现的人类，一个心怀敌意的人类，杀死了她的公牛和猎犬，于是她在这一刻也选择站在自己的朋友而不是同类的一侧，举枪杀死了几年来她见到的唯一一个人类。

2. 忠实、冷酷且恰到好处的现实主义：

作为一个从来没有长期山中生活经验的人，《隐墙》在许多细节上在我看来都选取得非常微妙和准确，能够让读者立刻领会到第一人称叙述者所处的困境。

一个印象很深刻的例子就是蔓越莓丰收的日子：女主人公扔下农田和牛圈里的所有工作，也要尽可能地采摘蔓越莓，熬煮果汁，放在有冰凉井水的井中保存，大量进食鲜果。因为糖消耗得很快，蔓越莓就是山中唯一的甜味来源了。当女主说出“我可能这辈子都吃不到甜橙了”的时候，大概每一个正在阅读的现代人的神经都会受到惊人的触动。

另一个例子就是关于种土豆和种豆子的问题。女主人公冷静地分析了周围的土地条件和土层薄厚，终于在一块肥沃的土地上取得了丰收。但田间和牛圈里的大量劳动也在同时挤占了她的时间与精力，“今年夏天没有鲑鱼吃了”，而高山牧场里的面粉也是无比珍贵的发现。

在此之外，还有一个牙痛和一次发烧的经历，都面临着独自一人和药物短缺的问题。大概没有什么能比食谱的单一化和病痛中孤立无援的感觉更让习惯了文明社会的人们感到绝望。

3. 自然既给予，也剥夺：

如果说女主人公收留的奶牛和野猫都是自然从天而降的馈赠，那么之后到来的死亡也是自然的剥夺。野猫的一个孩子是一只长毛的安哥拉白猫，她在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就知道它不会在森林里活得太长久。果然，在一次焚风之后，外出三天的它终于归来，好像“每一次骨头都断了一样”，成为了一个“可怜的、血迹斑斑的皮囊”。

4. 如果人类灭绝了，那么一个单独的人还能成其为人吗？：

我总觉得野猫的孩子“珍珠”，那个在焚风中死去的长毛猫其实是一个隐喻。随着晴雨无常的自然每一天的改造，那个在文明社会中并不具有太多知识、整天都在为会议奔忙的女人也在慢慢地被杀死，因为这样的一个女人是无法在自然中独自一人活下去的，她需要长出更坚韧的爪牙，才能应对这一切。

叙述者自己也发现了同样的问题：她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样貌，发现她已经认不出自己了。因为饮食的单调，她变得瘦削，但也因为劳作和狩猎变得强壮和机敏。她的脸上多了属于野兽的警惕和残忍，少了属于人类的伪饰。但人类的温情并没有从她的体内流失，她在不断地梦见人类，也不断地受困于这些梦境。

有一个梦里，她梦到了《小夜曲》的旋律。“在一个大厅里，一切东西都是白色和金色的。墙边摆着华丽的巴洛克式家具，地板上铺满了昂贵的镶木板……一个法式公园，里面有一个小亭子”，这样的描述使人想起凡尔赛宫，想起洛可可风格的特里亚农宫，这一切最为奢华和最为矫饰的文明象征与山间生活的距离有多么远？也许已经远过此刻的她与这些动物之间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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