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的苦难中人与十字架的相遇——《沉默》

mingribianyuan

《沉默》，看了内容简介，知道它探讨的是我们一再想回避却回避不开的苦难大命题，便一直矛盾着挣扎着不想去阅读。我很怕，对这么残忍的一个题目，如果远藤周作没有给出一个完美答案，我又会沮丧好一阵子。

但最终还是没敢怀抱期待地读完了。果然是日本作家的调子，并不步步紧逼。不像西方的一些基督教作家那样，一笔比一笔更凌厉，直到你哆嗦着颤抖着被剖心挖腹，直面自己最隐秘处的灵魂。甚至，我感觉远藤周作根本没有写作一个故事的自觉，在逐渐铺陈好的氛围中，渐渐加剧冲突，将主人公推上浪尖，迎来全书的高潮。他还故意用了一种拆解的结构，让原本第一视角的叙述在紧张时分突然断掉了，再开始的时候，却变成了第三人称角度。到了最后人人都等着总结全书思想精华的时候，他更是什么都没有说。几篇历史真实感极强的文书，结束了这个故事。

故事里，那个追问着“神的儿女受苦的时候，神在哪里”的神甫，带着尚未解决的神学迷思走向了大逼迫中的日本国。没有多久，他被捕了。没有多久，他受到利诱。没有多久，他被处以极刑。自始至终，他是抱着殉道的理想来的，虽然他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上帝不曾出手，拯救为祂而死的百姓。

直到最后，他弃教了。他明白了自己一向崇敬的神甫为什么会成了来劝降的叛徒。然后，他选择了同样的道路，踏上了圣像，改了名字，娶了妻子，有了孩子。

这真的是一个非典型的基督教叙事。在很多叙事中，我们看到的是至死忠心的见证，是在角斗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勇士，是火刑柱上唱着赞美诗死去的英雄，甚至是倒钉十字架的圣徒。在那里，我们欢欣鼓舞，唱起得胜凯歌，热血沸腾，几乎要感到自己生不逢时，没有遇上那么一个可以“光荣”的时代。

而在这些主旋律般的荣耀颂里，《沉默》似乎太过另类。神甫面对的，恐怕是我们一生都不会遇到的伦理困境：弃教，或让更多人为他死去。在这样的困境中，他选择了前者。老婆孩子热炕头，普通人的天堂，从此成了他一辈子的炼狱。

那一刻，殉道成了宽路，弃教倒成了窄门。那一刻，所有可夸耀的功德都将灰飞烟灭，他被迫抓住了唯独恩典的信心。

十字架上的耶稣对神甫说，踏下去吧，没关系的，我就是为了背负这一切来到世界上的。屈辱，苦难，背叛，祂说，这就是我来的意义。那一刻，原本不知道神为何沉默的他，好像第一次抓住了问题的答案：苦难之中，神从未沉默。

上帝回答这个世界苦难问题的唯一答案，就在十字架上。是的，这是远藤周作给我们的第一个答案，我不惊奇，是因为我早就知道这是唯一可能的答案。在基督教的苦难神学里，十字架是唯一一把能解开这个谜题的钥匙。对于那些在苦难中度日的人们而言，主没有袖手旁观，而是在十字架上与他们同受苦难，这是他们唯一的安慰和力量。

然而，让我吃惊的是，远藤周作远没有停在这里。在平淡的叙述中，他暗暗地，却从未停下地追问着另一个问题：那么，对于那些亲手将耶稣钉上十字架的人而言，十字架意味着什么？

对于那个一次又一次抛弃同伴、出卖弟兄姐妹的吉次郎而言，十字架意味着什么？对于曾经立下独身的神圣誓言，甘愿为主受死，结果却不得不弃教娶妻的神甫而言，十字架意味着什么？在这样比死更可怕的折磨之中，假如上帝真的并不沉默，他们从祂那里，又会得到怎样的信息？

在这些问题的逼迫下，我招架无力，节节败退。

神甫曾想，如果活在一个平静安稳的时代，吉次郎也会做一辈子很好的天主教徒吧。这个想法深深地刺痛了我。我想：那么，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好信徒呢？是那个安逸时代长袖善舞的吉次郎吗？还是那个一次次弃教、出卖、背叛，却又一次次哭着回来见神甫的吉次郎呢？那么，踏过圣像的神甫，娶了妻子的神甫，成了日本政府走狗的神甫，是不是好信徒呢？

还有，我会是哪个吉次郎呢。我忍不住这么想。谁知道啊，如果每个人都要为信仰受点苦的话，谁知道我在我自己的那个独特的苦难面前，究竟表现成了什么德性。

远藤周作借着神甫的平静，给了读者他自己的答案。神甫背负着荣耀的使命来到日本，最终，在踏上圣像的那一刻，他放弃了一切荣耀的可能。从此以后，神甫将他的全部生命，彻底地交付了十字架上的主。他无法面对教会，无法面对历史，甚至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然而令他能够平静活下去的是，他在灵魂深处知道，抛下那一切重担，他终于只能依靠主的怜悯活着。再一次让我惊诧的是，这个日本天主教作家的笔下，跃动着马丁路德的灵魂。

无论顺境或逆境，无论健康或疾病，无论贫穷或富足，无论你是不是能够对我忠贞到底，我都将一如既往地爱你，接纳你，保护你，直到永远——这是远藤周作所理解的上帝，在十字架上对我们立下的誓言。我们之间的约不是对等的，单方面付出的永远是祂。

所以，世界上也许从来就不存在什么好信徒。在被逼到死角的神甫眼中，他自己和吉次郎，终于没有了分别。在极其荒诞的苦难之中，在人性的软弱和有限里，在看似沉默无言的历史之中，远藤周作为我们奏响了基督——而不是我们——得胜的凯歌。

转自豆瓣：桐剪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