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wenxin 于 2023-3-20 16:55 编辑
每次我状态开始有些焦虑的时候,我就去读沈从文的作品,让自己平静下来。诚如沈从文自己所言:“这世界或有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读沈先生的作品,你会觉得自己读的并不是书,而是一种美好和对美好的呼唤。
细观他笔下的每一个人物,无论是《边城》里的翠翠,《三三》里的三三,还是《萧萧》里的萧萧,身上都带有与生俱来的纯真和善良,这种纯真和善良是湘西的大自然赋予的。如果说翠翠、三三、萧萧都是那个时代走出来的活生生的瑕不掩瑜的人物,而《龙朱》里的龙朱则完全是从童话里走出来的人物,完美得令人无法亵渎。
《龙朱》讲述的是一个叫龙朱的白耳族王子,因为拥有像神一样完美的外貌,而迟迟无法获得平凡的爱情。一个偶然的机会,得以结识花帕族的美貌女子,开始了自己勇敢追爱的旅程。故事线索很简单,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也没有冲突激烈的矛盾,有的只是简单纯粹的美好。
作为京派文学的代表人物,沈从文的作品总是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其以乡村为题材的小说,通过描写湘西人原始自然的生命形式,来赞美人性之美,体现了中国现代小说创作向人生深处寻找情感之源的趋向。而在《龙朱》里,又用一种独特的充满张力的欧化语言结构来展现其情感,体现了开放与内敛、神性与人性、主题与审美统一的情感美学特征。
01.内敛与开放的统一:在精致紧凑的内在结构中,有意识地融入了具有野性的开放内容,使得作品的情感表达兼具时代性和前瞻性
沈从文创作的乡村题材小说中,其内在情感结构有一个很显著的特点,那就是在精致紧凑的内在结构中,有意识地融入了具有野性的开放内容。这种兼具开放和内敛的创作风格,表现在独特的叙事手法上。
·运用奇特的比喻 中国人向来在表达情感上都是比较内敛的,喜怒哀乐都善于隐忍。而中国的文学,一向也都习惯于运用形象思维进行联想,为了使文章生动形象,经常会使用大量的形容词和副词,或者多种修辞手法,在正式切入主题之前往往还会运用很多的铺垫。《龙朱》这篇短篇小说所运用的修辞手法虽然也是比喻,但是充满了独特的奇幻色彩。
小说本身描写的就是在一个原始自然,没有受到现代文明浸染的环境里,发生的一个童话般的奇幻爱情故事。因此,与原始自然的故事背景相对应的,则是万物皆有灵的神宗世界。故事中的人物对神、对动物都有一种虔诚的崇拜。这种崇拜,在沈从文的笔下,就幻化成奇特的比喻,即把人比作神,比作自然万物。
文中第一段,在介绍龙朱的样貌时,是这样说的:“这个人,美丽强壮象狮子,温和谦驯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权威,是力,是光。”“人人都说龙朱相貌好看,如日头光明,如花鲜艳”。作者把一切美好的词,“狮子、小羊、力、光、太阳、鲜花”用来比喻龙朱的美貌,给人一种非常新鲜奇特的体验。
这种比喻没有让人物形象置于某种刻板的印象,反而有一种模糊的朦胧美,给人一种此人的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境。作者用丰富的想象力构建了一个完美的龙朱形象,同时又将这种想象力透过奇特的喻体传递给读者,看似云淡风轻,不动声色,却又深入人心。
·运用独特的欧式和病句结构
很多学者诟病《龙朱》这部作品,因其中有很多欧化又显得生涩的表达,特别是小说中的对话,都不太像是湘西乡下人会说出来的话,比如“寂寞的王子,向神请求帮忙吧。”“我的主,我的神,在你面前我永远卑微,谁人敢在你面前平排?”。
除了对话之外,小说句式组合也很特别,并没有严格按照汉语语法标准来排列的,读起来会有些生涩拗口。若严格按照汉语的语法进行比照,完全可以找出语病来,比如“其他德行则和他的美一样,得天比平常人特别多。”“这样与天作难的倔强野心却生之于神巫。到后又却因为那个美,仍然把这神巫克服了。”
这种欧化和病句的句式结构,要从这篇小说的“创作灵感”说起,沈从文在创作《龙朱》有几个出处,一个是沈从文对圣经故事的解答,一个是他小时候听过的苗族故事,因而作品就充满了欧化和原始野性的味道,龙朱的角色只是一个外化的载体,目的仍然是忠于对湘西理想世界下人性美的追求和敬仰。
虽然读起来不够流畅,也不合语法规范,但是却非常生动而且富有想象力,情感的表达也极富张力。读者也能感受到在龙朱冷静而内敛的外表下,藏着一颗躁动不安的心,也能感受到作者对于美好爱情和自由情感的向往。这种内敛和开放的统一,使得小说的情感表达兼具了时代性和前瞻性。
02.神性与人性的统一:龙朱逐爱的过程,是其从神性到人性升华的过程,彰显了作者对人性自然的敬仰之情
湘西凤凰地处川、湘、鄂四省交界,多民族混居,是楚巫文化的发源地。沈从文1902年出生于此,自幼便受楚巫文化的影响,这种影响不仅体现在他的作品里,也体现在他的艺术思维和人生感悟方面。在他的笔下的巫师,大多都是备受尊敬的正面人物,他把他们当成神之子,体现神的意志,被视为神的使者。
所以,在沈从文的美学观念里,除了“人性”还有“神性”。他认为,一个人如果爱有生的一切时,必然会在这一切有生中发现美,发现美就是发现了神。生命的最高意义,就是神在生命中的认识,而爱与美的结合就是“神性”。但若没有人性,也就无所谓神性,因为人性是大自然赋予的。可以说,人性是沈从文作品的起点,也是归宿。
龙朱虽是凡人,但在描写中被赋予了神性,容貌如神仙般动人,而且有着特殊的身份,是族长的儿子,是白耳族的王子。而且他的神性甚至高于神巫,“平时在各样事业得失上全结缔皮不出妒忌的神巫,因为有次望到龙朱的片子,也立时变成小气,甚至于想用钢刀去刺破龙朱的鼻子。”
然而带有“神性”的龙朱是孤独的,因为他太过于完美了,所有的女人都远离他,因为她们觉得“龙朱不像是一般女子理想中的丈夫那么平常”,她们不敢把龙朱当成目标,这对她们来讲,就是一场“荒唐艳丽的梦”。
“孤独”大概是这个完美男人唯一的烦恼了,但是在沈从文的理想世界里,怎么会忍心让王子带着这样的烦恼生活下去呢?王子的机会来了。矮奴对歌求爱的失败,给他创造了机会,激发出了他最原始的欲望。孤独的狮子走下山巅,开始了他的追爱之旅。他的爱是纯粹的,无功利的,美好的,令人为之着迷的。
龙朱“走下神坛”开始逐爱,他身上的“神性”因为爱和美上升到了极致的“人性”。当“爱”“美”和“神”三者融入到原始的人性中,就超越了世间所有的爱憎。沈从文的作品总是充满了对生命的探索和对人性的思辨,处处彰显了他对人性自然的敬仰之情,使得他的创作饱含了真挚的情感。
03.主题与审美的统一:在独特的湘西苗族审美文化中,作者将自己对现实社会和理想社会的情感评价渗透其中,表达了其生命信仰的深层次主旨
文学作为一种审美形态,既是一种认知也是一种情感。文学作品通过对各种社会场景和生活细节的描写、环境氛围的烘托,来呈现人物的悲欢和命运的起落。作者将自己对现实社会或理想社会的情感评价渗透到艺术描述中,从而表达出自己对于生活的看法和理解,也就是作品的深层次主旨。
作为沈从文早期的作品之一,《龙朱》是以湘西苗族为背景进行创作的。苗族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特殊的民族,它有着独特的宗教信仰、风俗习惯和审美观念。特别是其原始的宗教信仰,不仅是其原始审美文化的源头,也是苗族人民精神生活的核心。
“白耳族男女结合,在唱歌庆大年时,端午时,八月中秋时,以及跳年刺牛大祭时,男女成群唱,成歌舞,女人人,各穿了峒锦衣裙,各戴花擦粉……”在沈从文的笔下,音乐和舞蹈扎根在苗族人的生命情感中,原始自然的山水孕育了苗族人乐观、开朗、纯朴、善良、热情、勇敢的性格特征,虽然身处都市,却是他一生念念不忘和为之向往的理想社会。
沈从文通过《龙朱》向读者展现了一种爱与美完美结合的婚姻形式,这种婚姻形式无关乎权利、金钱和贪欲,和现代文明社会下的功利性婚姻形式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表达了对于现代文明的批判和自我生命价值的取向。
龙朱是完美的,生得完美,德行完美,却没有女人敢把他当成追求目标。这样一个像神一样完美的男子,在人群中是孤单的,在这里其实也是隐含着作者的一种淡淡的忧思。小说的语言是清新诗意的,可以给人在心灵上以慰藉,但是深层次里却交织着苍凉与悲痛,又从另一个侧面寄托了作者对美好生命的信仰。
在我看来,沈从文固执地在所有作品中对原始生命进行弘扬,对人性美进行赞美,这些都是超越阶级的,抽象的,他渴望用美的教育来唤起民族的爱国热情:“我们实需要一种美和爱的宗教,来煽起更年青一辈做人的热诚。”
沈从文始终描摹着自己对人类美好世界的幻想,向往野性健康的生命形式,他试图用这种自由奔放的生命融入到自己所处的时代里。因而他的作品中,用大量抒情写意的方式来描写意境,用唯美清新的自然景观来表现人性,描绘了一种内隐而又含蓄的情感世界。
与此同时,又向往一种开放而自由的精神世界。他用独特的语言表述方式和情感表达,呈现了一种以生命诗学为主导的情感诗学风格,体现了其小说情感内敛而又开放、神性中彰显人性,生命内在审美与深层次主旨统一的风格特征。
----转自睿哲聊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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