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修仙恋爱模拟器》：“小径分岔中的‘漫长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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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仙恋爱模拟器》，全名“自娱自乐安科，狗屁不通修仙恋爱模拟器”，2021年1月4日至2022年6月30日连载于晋江论坛闲情区。它不是一篇典型的小说，而是一篇单人通关的文字游戏记录。游戏方式为“安科”（详见下文“简介”），大致玩法为作者指定若干叙事走向，再通过骰子等工具随机选择一个走向，继续讲故事。晋江论坛是一个匿名论坛，发帖人每次发帖都可以更新ID名称，因此作者的笔名并不唯一，只有固定的ID编号“8662edde”。在本文发布前期，作者常用的ID为“搞对象和飞升两手抓”，中后期的则变为“骰娘你睡了吗我睡不着”。这两个名称恰好分别说明了作者最初定下的这场游戏的叙事目标，和他/她为了抵达目标同游戏过程中冒出的随机性缠斗的痛苦。

    该文借鉴网络文学中“言情/纯爱”与“修仙”等成熟文类中的设定与叙事套路，通过随机选择与即时互动，玩出了自己的故事。原文在晋江论坛发布超过2000楼，总计20万字左右，最后生成的故事在整个“修仙+恋爱”的文类中也达到了中上水准，是论坛“安科”中的代表作品，人气颇高。可以说，这是一场游走于游戏与文学之间的、生动鲜活的实验，令人重新思考作者、读者与文本的关系，拓宽了网络文学可能的存在方式，具有很强的先锋性。

















作品简介





    《修仙恋爱模拟器》以第二人称叙事讲述了主人公“你”踏上修仙+恋爱之旅的故事。故事开头，你是一个对修仙和恋爱一无所知的小白，你的经历也是一片空白。作者将努力编造剧情，让你抵达“飞升时有道侣”的终极目标。然而，不同于一般的作者，这位作者每一次都编写了多个剧情分支，它们通向截然不同的故事与未来。而“你”能走向哪个分支，全凭随机数的选择。期待吗？紧张吗？“你”将遭遇何种复杂的人生？又将陷入何种缠绵悱恻的恋爱？一切皆是未知，一切皆在生成。

    如前所述，本文是一篇“安科”。“安科/安价”是一类发布在论坛上的故事游戏。2010年左右兴起于日本2channel论坛。2020年初，在国内NGA（National Geographic of Azeroth，艾泽拉斯国家地理）、晋江闲情论坛等开始流行。

    “安价”来自日语“安価スレ”（annkasure），指作者根据事先指定的楼层序号、用该楼层网友的回复内容决定故事走向的留言板游戏。“安価スレ”是一个日语造词，来自英文中的“anchor”，二者发音相近，与“安価”的原义“便宜”无关。“anchor” 意为“锚”，此处是一个计算机术语，指在同一页面锚定某个对象的超链接。“スレ”即“thread”，意为线程，在论坛上指“关于同一主题的一系列交流文本”。二者连起来就指“回复某楼内容”的行为，后演变为创作规则。比如楼主提问“今天小明吃什么?>>4（即指定4楼）”，然后等待回复。如果4楼网友回复“高达”，小明接下来就要吃高达。“安科”则可视为单人版的“安价”，写作“あんこスレ”（annkosure）。“あんこ”发音与“anchor”近似。它由作者自行罗列所有可能，再投骰子随机选择，引入不确定性。比如“小明今天吃什么？1鱼；2鸡肉；3 什么也不吃；4高达”，然后骰点。如果骰到4，小明就要吃高达。“安科”与“安价”可以交替使用。

    在实际创作中，“安价/安科”的作者常常面临叙事主权争夺战。“安价”中，读者会争夺作者指定的楼层，又称“抢楼”，让自己的方案获选。在“安科”中，作者则会主动插入意外或惊险的选项，让“骰点”过程变得刺激。如果落在特别意外或惊险的选项上，就要千方百计地补救，将故事圆回来。人们因此把“骰子”也视为一个有意志的存在，称之为“骰子教练”或“骰娘”。“骰子”与“作者”的博弈，往往是“安科”特别精彩的地方。

    特别地，“安价/安科”能够以文字形式低成本地模仿具有一定规则的游戏，比如不同类型的电子游戏或跑团，创造出游戏般的原创或同人作品。如发布在2channel上的《哥布林杀手》（蝸牛くも，论坛作品：2014；轻小说：2016；动画：2018），就利用骰子投出详细的人物属性和战斗数值，展开日式RPG般的冒险故事。此外，网络上还出现了借助成熟世界观或叙事套路创作的例子，如本文《修仙恋爱模拟器》与NGA论坛的《在霍格沃兹读了两年，以为自己是麻瓜的丹尼尔·沃伦想要成为一名巫师》（2021，作者UID42048693）。值得一提的是，NGA论坛的“安价/安科”发布在“跑团版”，将骰点机制与跑团的“判定”相结合，模拟跑团的流程（如“单数：成功；双数：失败；0：大成功”）。总而言之，这类故事游戏呈现出高度的跨媒介性与开放性，具有在游戏与文学之间游走的魅力。

小径分岔中的“漫长告白”

——评8662edde《修仙恋爱模拟器》

王鑫

    电子游戏的逻辑在网络文学中早已渗入根骨，玩家经验已经成为网络文学叙事参考的重要对象。近年来，在一些匿名的小众论坛上，人们在玩家之外、又开始用最朴素的文字媒介模拟游戏作者，打造出可以游玩的文本。而连载于晋江论坛、共计2000多次回帖更新、最终总字数逼近20万的《恋爱修仙模拟器》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恋爱修仙模拟器》，顾名思义，具有“模拟器”类游戏的特征。“模拟器”是近年来颇为流行的一类电子游戏，力图在游戏中还原某种生活体验，如“打工模拟器”“修仙模拟器”“人生重开模拟器”等。再如著名的养成类游戏《中国式家长》（2018），以高考为目标，将孩子从0岁培养到18岁，也可以视为一种“高考模拟器”。在这类游戏中，玩家可以自由地进入不同的世界、经历不同的故事，体验未曾有过的人生。

    区别于讲一段精彩故事的恋爱修仙小说，这部“模拟器”作品从一开始就打算讲一个“游戏”。在帖子开头，作者模仿游戏创建新角色的过程，围绕“恋爱”与“修仙”两大主线，对主人公的颜值和天赋进行骰点（骰点范围0—9，数字越高，资质越强），得到角色的“初始设定”：



（颜值3）……一个长相有点为难的小孩，恐怕在一个比一个好看的修仙世界里很难过得如意，只能期待未来修行有成整容或气质取胜了。

（资质3）能修行，但只能修一点点的杂灵根。……



    结果都是“3”。这即是说，主人公既不是人见人爱的大美人，也不是修行世界的小天才。此时，随机性向作者抛出了第一个难题：这样一个不适合修仙与恋爱的主人公，怎么才能走上修仙恋爱的道路呢？作者的答案是“改命”。这是修仙文类常见的套路。主角总有机会克服眼前的困难，得到命运的眷顾。在一般的小说中，“改命”是一个从人生低谷向上攀登的爽文桥段。但这是一场游戏。为了游戏的公平，“改命”是不能随随便便成功的（骰点范围0—9，骰到哪个数字，便顺着那个数字后面的故事接着写）：



147几次努力没能成功引气入体，你的父母缺乏功法人脉也没法帮你，你的性格逐渐变得阴沉，敏感而自卑

258通过父母损耗功力，你终于勉强踏上修行路，但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你的父母再也没有晋升的可能。背负着这样沉重的爱意的你扛起了家庭的责任，变得沉稳而有担当，努力上进

369自知修行无望，你不想让父母难过，故意表现得对修行毫无兴趣，反而在凡间流连。毕竟父母还是修行人，凡间的钱财足够供你做个吊儿郎当的衙内了

0每个主角都应该有一个逆天改命的奇遇



    可以看到，每个情节出现的概率不尽相同。骰出“147”或“369”都通向改命失败，占6/10；“258”只是勉强成功，占3/10；而“0”代表“逆天改命”的奇迹，出现的概率只占1/10，模拟出现“奇迹”的艰难。幸运的是，骰子这一次选择了“258”，父母损耗自身修为，把修行飞升的可能性给了主人公。万一失败的话怎么办呢？故事或许只能更加迂回地推进：“你不死心，还是想碰碰运气，于是……”。在永无止境的叙事中，它总有可能走上正轨。总之，故事得以继续推进了。

    接着，作者以10年为单位，依次骰出主人公的恋爱与修行过程中的每一个事件：从长相资质，到恋爱心动指数，再到漫漫修仙路上的渡劫与飞升……就骰的结果而言，主人公最终成功踏上修仙之路：偶遇法宝、大幅提升了颜值和天赋、从废柴蜕变为百年一遇的修行小天才；然后拜得仙门、修剑道、习心法；历经仙魔大战、父亲去世、心魔威胁，捱过重重劫难、几近道心圆满、功德大成。而恋爱这边，主人公也获得了一个单相思对象——师父，只是爱在心头口难开。最终在100多岁时鼓足勇气表白。结果对方坦然接受。从此二人双向奔赴、干柴烈火……恋爱与修仙，逐渐双全，故事似乎正朝着完美结局顺利推进。

    不过，世间岂得双全法？当作者从“上帝”退居二线，不再凭借自身的意志规定故事的走向、而是把权柄交给随机性时，这个魔鬼便在暗处发笑，时刻准备着叙事的失败。特别地，这篇“安科”允许主人公死亡。随着主人公修为的提升，作者开始遵循修仙文的公设，加入无情道、心魔、渡劫等可能中断恋爱或飞升进程的要素，并尝试创作出“一念生一念死”的剧情分支，主动增加叙事的难度。比如，当师徒二人几乎要同时飞升时，师父却突然因情生变，复苏了魔道道种，差点掐死徒弟共赴黄泉：



（前略）混乱中，你听到他难得高声喝问：“你是不是想说那人威胁你，他可能还会对我不利，所以你是不得已为之……你是不是还觉得你很勇敢，自污其身是在保护我？你有没有过认为这件事里你唯一做错后悔的就是不该让我知道这件事！”……他说对了。你苦涩地垂头：

147“是我无能，但他真的很危险……”

258“师父若要罚我，我不敢有怨言……”

369“我愿与师父解除道侣契约……”【笔者注：死亡选项，作者解释说“be路线是在369，摆烂不作为的态度会激化师父的悲观心态，他会先杀主角再自杀”（2272楼）】



    这一做法令整篇作品变得惊险刺激。虽说叙事永远存在补救手段，比如在骰中死亡选项后，可以接着问“死透了吗？”，进行新一轮骰点，增加存活几率。但骰点根本上还是随机的，这令死亡与失恋的阴影始终盘旋在故事上空，如影随形，威胁着完美的结局。此时，随机性就像“天意”一样不可回避。但另一边，主动增加难度的作者，也化身为最好的玩家，因他/她对叙事的可能性充满探索欲和冒险精神。而这正是这场游戏最好玩、最动人的地方：最初的构想一个个被推翻，圆满的分支一个个遭落选。仿佛是命运戏弄，人们越是渴望两位主人公在一起，他们就越是被无形的力量推开。“天意从来高难问”，恨别离，爱难全。二人就像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彼此寻找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即便整座花园都是为他们的浪漫量身打造，“小径分岔的道路”也在不断捉弄他们，把他们一次次拆散，最终延宕成一场“漫长的告白”。

    必须承认，如果只看最后生成的故事，那《修仙恋爱模拟器》只是一部具有中上水平的网络小说——要素齐全、剧情曲折、故事完整。但如果意识到它的生成过程，就必须承认这是一部充满勇气的先锋性作品：它引入开放的分支剧情、随机选择与可能摧毁叙事的中断。作者一次次骰点，一次次与“死亡威胁”共舞，又异常努力地拯救故事、把断掉的东西重新接续起来。在这个动态生成的过程中，属人的文学性与属自然的随机性彼此交织，共同探索着“浪漫”“叙事”乃至“人性”的新落点。而这，或许能成为未来故事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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