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镜》：宏大气象，向死而生

MatthewYXS

修仙作为类型，本身就对作品有很强的限制，作为其中的小众作品，《问镜》更是选择了一条险途。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于恶境险途生存，必自有立身之道。《问镜》当是自知这一点的。也正是在这恶境险途中，《问镜》走出了一条别样的路。

在最宏观的层次，《问镜》最大的野心乃在“创世”：虚构一个宏大的世界。这是男频修仙文的普遍追求，但少有如《问镜》之严谨、入微、完备。在设定上，从上古纷争到草木城阙，从原始神主到猎团散修，《问镜》无一不有细腻的虚构。审美上，则仍以道家为根本，主灵虚一脉，但也加入了些许释家，熔炼了魔道与鬼气，颜色更异，气魄更大。更具野心的则是，《问镜》几乎重新发明了一套修仙体系，有从“凡夫三关”到“步虚三阶”的境界层次，有从玄门的丹法到剑修、魔修、敬奉神主等各种长生法门，每一个层次、每一种法门的景色都截然不同，着实有些大千世界的气象。甚至，在哲学层面，作者不惜在开始近乎讲课似的一字一句地讲解“神魂结构”之类的抽象概念——根本就是在生造一套唯心哲学。这样的写法是相当挑读者的，但《问镜》在宏大气象上确也走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另一方面，《问镜》也突破了传统的升级流套路。当然，《问镜》的突破并不在修仙逻辑本身：不断地追求长生，仍然作为小说情节的单一主导驱动力量。主角余慈自己说，长生是一切意义的集合，也就是说，活着就是为了活得更长、活得更强，这逻辑其实不过是一种权力意志的逻辑。于是《问镜》里的修仙仍可读作一个关于权力秩序与丛林法则的寓言，只是，在这样的秩序下，主人公选择的道路有所不同。在第一卷七十六章“说虫”里，余慈的师父于舟为他讲长生之理，以“鱼龙”为喻，言这种“道虫”，“自草木之身起，不亲同类，反而盗取生机、夺杀元气，转质移性之后，又吸蚀万物生气精血以自肥，一路下来，不知祸害了多少生灵，造下多少杀孽……”。这个鱼龙之喻实为《问镜》第一卷最核心的线索，首尾照应，贯穿始终，而于舟正是不愿损人自肥而失了前途的一个。在这相互倾轧的世界里，余慈给出的答案仍是符合朴素劳动道德的。虽然从未被丢进过一个道德困境，但余慈每次大精进都是以他的“自我”为根基，洞悉开启了一个新的“自我”。而最后仇敌之死，余慈能以弱胜强，也是因为仇人借、盗他人之力，无“自我”之根。说白了，不偷不盗就是道德的，然后就只是知恩图报。如果仅有这样“不作恶”的觉悟，余慈这人物其实也还嫌单薄，整部小说也难以浑然，而更像是世界设定的堆砌。不过，余慈身上却另有一种至情至性：和幼丧考妣、早早在外流浪的经历有关，余慈喜欢、习惯、亦沉醉于搏生死的境地，每每正是在生死一线间激发潜力、猛然精进，在生死一线间发现自我、以弱胜强，把小说其他所有的力量都汇聚在一起。由此观之，“向死而生”正可说是《问镜》全书的关节，小说最精彩的段落也多在这种时刻。这样的“升级”，并不是靠枯燥的资源积累，而是飞跃般的质变，每次质变都会呈现一个截然不同的境界；而且，这种升级几乎总是缘于余慈自我认识的飞跃，也就是说，在这个险恶的世界里，余慈是在一次次搏生死中不断成就着更好的自我——正是在这两个方面，《问镜》可说是大大突破了传统升级流的路数。

虽然《问镜》倾注了大量精力于构建一个大世界，但其实作者也并没有放弃讲漂亮故事的追求。枯燥的说明文式的讲解，主要是用来交待那些最基本的设定，而等到要织罗大争端大阴谋时，作者也毫不手软。比如第一卷始于一百一十六章终于一百四十一章的“绝壁城之变”，光是势力就有七方参与，表面上结成的两派对立之下，其实每一方都有各自的动机、互相的矛盾、各不相同的立场态度，有些背后还有更大势力的阴谋，可谓枝蔓丛生。这样庞杂繁复的故事从场面到情节都非常难写，但作者却恰恰擅长从乱中找戏，不仅将世界描绘、主角成长、和阴谋揭露完全熔炼一体，而且写得明织暗就、条理不乱、张力不断、令人恨短，说起来，也正是一条先入死地而后生的险路。

余慈向死而生的性情是《问镜》得以成功的关键。在第一卷末尾，余慈在念着这决绝而中二的台词站灭了仇人亦斩断了自己的过去，又踏上了新的旅途

如前所述，《问镜》是一部很挑读者的作品，除了固有的门槛，它其实也有不少与优点同样鲜明的缺点。除余慈外，多数人物的性格都颇单薄，情感也多写得很寡淡，甚至枯燥无趣的叙事其实也有大段，读来总让人遗憾，觉得缺了些什么。当然，有了世界，这些东西想要补上也没有那么难，因为有许多本也已经包含在这个世界的可能性之中了。《问镜》几乎绝少写与长生绝缘的凡人，但在这个对他们极其不友好的世界里，他们其实正大有可写之处。我读的时候，看到步虚以上级别的争斗便已可以撕天裂地，脑中总会浮现出这样的场景：天上，双方的煞气相冲相激，爆裂开如蘑菇云般的光影，败者急速下坠，落在寻常巷陌的一方小院子里。独自在家的孩童不知轻重，只觉天上好看，又飞来一人，更是有趣。两人于是攀谈起来，没有什么争斗，没有什么生死，更不要说修道了，只有童真和难以言表的静谧。夕阳从扭曲的空气中重现在天边，下坠的光焰覆满了整个天穹：这就是败者在他长生路上的最后一个日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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